她下意識地坐起身子,屏息凝神地側耳聆聽,企圖捕捉那陣陣悠揚的樂章。
彈音樂的人心情顯然十分悲愴激動,音浪聲忽而高昂活潑,忽而悲沉憂傷,那種神奇的魔力,嫻熟的指法,和音樂融合在一起的氣勢,把聆聽者的靈魂也緊緊地揪住了。
夏筠柔瑟縮地抱著雙腳,突然有種心碎的感覺,當一個接著一個激昂悲愴的音符琳琳琅琅地陸陸續續敲進她的心扉裡,她再也無法安之若素地坐在房裡竊自聆聽了。
這曲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樂引動著她酸楚悸痛的心弦,讓她生出莫的勇氣,她悄悄換上便服,在一種亢奮、悸動、好奇、近於催眠的狀態下,偷偷溜出臥室,小心翼翼地打開廳門,往蜿蜒的山路小徑慢慢地前進。
彭鈞達坐在鋼琴台前,在幽暗的月光下,奮力地彈奏著琴鍵,帶著滿腔的悲痛和宣洩的快感。
他一曲接著一曲彈奏著,從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到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樂,他彈得嘔心泣血,彈得心力交瘁,彈得狂野忘形——
他飽受折磨的靈魂,汩汩淌血的心,隨著慷慨悲愴的音浪輾轉起伏,陷於一種狂熱與昏眩的意亂情迷中,他絕望地渴慕著能在音樂裡尋求永恆的麻醉和解脫——
最後,他猛然敲擊著琴鍵,在發出一陣令人顫悸錯亂的音浪聲後,他憤然惱怒地用力蓋上琴鍵,疲憊萬分地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頹然地倒撲在鋼琴上,抱著頭顱無聲地飲泣著——
大地又陷於一片無言的悲涼中,躲在門扉外的夏筠柔偷偷摀住自己的嘴,生怕情緒酸楚的她會忍不住跟著哭出聲來——
這世界上怎麼會有人用這麼深刻而痛苦的心情在彈鋼琴,而那些音符好像也被他的淒絕悲痛感染一般,每一個跳躍的樂符都帶著絞人心碎的神奇力量。
她熱淚盈眶地捂著嘴,決定站在門外,在寂靜、夜涼如水的黑夜中,陪他一起度過悲傷,度過這份宣洩過後的疲乏無奈。
時間在哀傷中慢慢流逝了。
彭鈞達突然驚覺地從鋼琴中抬起頭來,當他快如閃電站起身,並粗魯地打開大門時,他那帶著面罩的臉嚇到了來不及閃避、也來不及遁形的夏筠柔。
她面無血色地呆愣在台階前,驚惶無助地緊抓著胸前的衣服。
彭鈞達好像也被她的存在嚇了一跳,他錯愕地瞪著她,「你在這裡做什麼?」他粗啞不悅地質問道。
「我……我不是故意的……」夏筠柔怯生生地解釋著。
「不是故意什麼?」彭鈞達沉聲逼問她,心中卻不能自抑地閃過一絲陌生而憐惜的感覺,一種令他困惑而無法解釋的奇異反應。
夏筠柔緊張不安地抿了一下嘴唇,「我並不是故意來……打擾你的,我只是……」她顫悸地垂下眼瞼,「我只是情不自禁地被你的鋼琴聲吸引住了。」
情不自禁?彭鈞達的心頭閃過一陣複雜而酸澀的痛楚,他深深注視著眼前這個好靈秀、好年輕、美得脫俗而有幾分不染塵煙氣質的小女孩,看到她單薄的身軀,那雙絞在胸前纖盈不堪一握的小手,他忍不住放鬆了嚴峻逼人的態度,「你為什麼喜歡聽我彈鋼琴?」他聲音溫柔得連他自己都覺得震愕陌生。
夏筠柔睜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眸,遲疑地注視著他好一會,然後,她放鬆了緊繃的情緒,無限嬌澀地悄聲說:
「因為,你是用你的生命和感情去演奏音樂,不像別人附庸風雅,純粹只是興趣。」
彭鈞達心頭一震,她的話像針一般炙痛了他的五臟六腑,這個小女孩為什麼能洞悉他的心,為什麼會有這般犀銳而異於常人的洞察力?
夏筠柔略帶靦腆窘迫地輕輕點點頭,「媽媽曾經警告我不可以來這裡打擾你,可是……你的琴聲有股令人抵擋不住的魔力,我實在沒辦法控制我的腳,呃!」她嬌怯地轉動著一雙清靈出神的黑眸,祈求地小聲說:「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別告訴我媽,要不然她會帶我離開這裡,那……我們就會流浪街頭,沒地方可以棲身了。」
「你媽媽?」彭鈞達倏然幡悟過來,「哦,原來你是夏嫂的女兒,我聽阿順伯提過,你父親很早就過世了,你媽媽一直在我們桃園老家做我爸爸的管家,不過,你媽媽不是在五年前就改嫁了嗎?為什麼你們不跟你繼父住在一起,反而願意跟我一塊住在汐止山上呢?」他詫異地瞅著她問道,不明白自己今晚怎麼會突然多話起來,更不曉得他為什麼會特別關心這個充滿靈性而楚楚動人的小女孩呢?
夏筠柔的眼底閃過一絲哀愁和黯然,她咬著嘴唇幽幽然地說:
「我媽她……跟我繼父的關係……並不太好,而……阿順伯說你需要一個管家,所以,我就跟著媽媽搬來這裡住,不但可以省下房租錢,對我通勤上學也比較方便。所以……你千萬別跟我媽說,要不然,我們真的會很慘……」
彭鈞達即刻穎會事情的不單純,但,他聰明地擺在心底,「好,我答應你,不把這件事說出,這就當做我們之間共享的一個小秘密。」
「真的?」夏筠柔雙眼亮晶晶地仰望著他,對於掛在他臉上的面罩她似乎已經視為平常了。「那……我以後還能上這裡聽你彈鋼琴嗎?」她滿含期盼地顫聲問道。
彭鈞達的心痙攣了一下,一股異樣的柔情揪緊了他的神經,讓他突然陷於理智和感情的爭戰中,自慚形穢的他不能自抑地撫摸著臉上的面罩,一抹淒涼而扭曲的笑意爬上他的嘴有,「你不怕我嗎?」
「我為什麼要怕你?」夏筠柔直勾勾地注視著他,敏銳地察覺到掩藏在他沙啞的語音中的痛苦。
面對她純真而坦白的凝視,彭鈞達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因為……我是一個面貌猙獰而見不得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