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前年彭立偉因病亡故,把別墅及遍及附愛一甲的空地遺留給他的獨生子彭鈞達,不知何去何從的母女倆在阿順伯有心的保護下,徵求得彭鈞達的同意而能繼續住下,幫他管理維護別墅的清潔和舒適。
而他這個別墅的少主人卻從來沒有回來過,直到半年前他被灼傷成了顏面傷殘的患者,她才有機會接觸到彭立偉晚年一直掛在嘴上的寶貝兒子。
對於急於逃避現實、療傷止痛的人而言,這座位於汐止山區的桂蘭山莊,淳樸寧靜的風格不啻是所有遁世者夢想中的天堂。
而他們這幾個因於不同因素而聚首在一起的人,卻因人性最脆弱的尊嚴和心理的枷鎖,始終沒有機會敞開心胸去認識彼此。
對於戴著面罩活在夢魘中的彭鈞達來說,更是一項艱巨的煎熬。
為了感激彭家父子對她們的庇護和照顧,劉亦茹一直扮演著稱職而沒有聲音的管家,一來是因為她需要這份工作,這個避難所,二來,她能瞭解彭鈞達心口的痛苦,特別是感恩於他並沒有因為回到這裡離群索居而將她們母女趕出去,反而很體貼地讓她們住在豪華舒適的別墅裡,他一個人則住在新加蓋的小石屋裡。
為了回饋這份恩情,她盡量不去打擾彭鈞達,除了送飯上去,她根本不會去小石屋,也嚴禁夏筠柔涉足。
她以為桂蘭山莊會是她們母女安逸一生的世外桃源,更是最安全的生活堡壘,但,她萬萬沒有想到陰魂不散的羅建雄竟然神通廣大地找到這裡來。
面對她色聲俱厲的逐客令,他不但如耳邊風,沒有任何反應,反而大刺刺坐進意大利進口的高級皮沙發裡,懶洋洋而無恥地打量著室內的裝潢擺設,並面不改色地獅子大開口,要她拿出一百萬元給他塞牙縫,否則,他這個千里尋妻的丈夫的怒火,可不是隨便在報紙上刊登警告逃妻的小新聞就能消弭的。
面對他恬不知恥地恐嚇威脅,劉亦茹驚怒交集地嚴加拒絕,並激烈地和他爭執起來。
羅建雄也被她強硬的態度惹火了,他立刻粗暴地鉗制住她的肩膊,霸王硬上弓地要將她強拖下山履行夫妻同居的義務。
就在他們揪在一塊掙扎扭打的緊要關頭,彭鈞達霍然出現了,他單刀直入地對羅建雄下達逐客令,並慷慨地開了一張一百萬的即期支票滿足他貪得無厭的胃口。
然後,他在劉亦茹羞愧和感激的啜泣聲中離開了桂蘭山莊,並囑咐阿順伯趕上山上陪她。
情緒紊亂的劉亦茹頓時陷於深深的自責和懊悔中,為自己的遇人不淑,更為給彭鈞達帶來的麻煩和干擾——
如今面對她用整個生命去關愛的小女兒,她這個已經被虧疚啃嚙得心神俱疲的母親,豈忍據實相告,在筠柔純美纖盈的心裡,為人性醜陋的一面留下深刻而永遠不可磨滅的陰影。
所以,她伸手摸摸女兒的面頰,故作輕快地笑道:
「媽沒事,你別敏感,媽只是……呃,有點為彭少爺擔心而已。」
彭少爺?聽到母親驟然提起他,夏筠柔的心頭一凜,不自覺地露出了關切的口吻追問道:
「彭……少爺……他……怎樣了?」
劉亦茹猶疑地看了阿順伯一眼,只是斂眉低歎了一聲,沒有說話。
夏筠柔只好把疑問的目光投注在阿順伯身上。
阿順伯雙眉皺攏地搖頭歎息,「唉!彭少爺他這兩天不曉得怎麼了?你媽送上去的飯菜他動都沒動一下,我上小石屋敲門,他也不理睬我,再這樣下去,可是會出問題的。」
「你的意思……他在絕食企圖自殺?」夏筠柔震動地微微變了臉色,她弄不清楚自己怎麼會有一種揪心痛楚的感覺。
「如果他會選擇自殺來結束他的痛苦,我相信在他知道自己被毀容的那一剎那,他就會毫無遲疑地去做了,不會每天把自己拘禁在小石屋裡,過著生不如死,只能藉著彈鋼琴來宣洩他的痛苦了。」阿順伯憂心忡忡地說:「可是,他這幾天不曉得怎麼回事?竟然把鋼琴封了起來,大門深鎖,一個人關在黑漆漆的屋子裡,不吃不喝的,連我這個看著他從小長大,和他最親近,現在又負責替他跑腿、處理生活瑣事的老司機,他都可以狠下心來,不與日俱增我的叫喚。」阿順伯佈滿魚尾紋的眼睛隱隱泛起了點點閃爍的淚光,「我從你媽口裡知道他已經整整有兩天沒有進食了,特意下廚煮了一鍋他最愛吃的牛肉水餃,希望他好歹吃一些,可是,任憑我怎麼軟言軟語地敲門叫喚,他仍然無動於衷,鐵著心就是不肯開門。」
夏筠柔心底閃過一絲怛惻而難以解釋的抽痛,「阿順伯,他……他的臉是怎麼受傷的?」
「是電線走火引起的瓦斯爆炸,整個廚房都幾乎被炸毀了,而少爺,他能撿回這條命已經是天大奇跡了。」阿順伯憂傷的口吻裡有著難掩的鼻音。「可憐哪,他身上有近於百分之五十的灼傷,一張原來俊秀的臉也毀去一半,他人還躺在醫院裡接受植皮手術,他的未婚妻就等不及他拆線,趕緊退回訂婚戒指,他身心所遭受的劇痛還沒機會痊癒,就面臨這樣落井下石的打擊,也難怪……他會意志消沉,變得陰晴不定、自暴自棄……」
夏筠柔的心立刻淫浸在一片酸楚欲雨的悸動中,她突然有個好強烈的衝動,她要上後山坡見他,她要用溫柔的心來撫平他的創痛,她要鼓勵他重新掀起琴蓋,不要連唯一可以宣洩痛苦的管道都放棄了。
她要讓整片桂蘭山莊再飄蕩著悠揚動人的樂曲。讓貝多芬、蕭邦、李斯特的交響樂在他心弦重新活躍起來!
於是,她不假思索地衝進廚房舀了一盤水餃,骨碌碌地準備端出門外。
「筠柔,你在幹什麼?」劉亦茹錯愕地急忙喚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