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親眼看見養女帶著埃米爾歸來時,她心上一塊大石才落了地。
在那一刻她才明白,她心心唸唸的不只是什麼古老的責任,而是姬心草能不能回到她身邊。她在她身上投注了二十年的時間,一點一滴都是心血與期盼,如果她隨那男人而去,她的心恐怕也要被剮走一塊,變成一個永遠的傷口。她希望這女孩快樂,又捨不得她離開。
何況,如果養女真對埃米爾一往情深,應該警覺得到她們遲早會採取行動,早點和他逃走,但她沒有這麼做,看來,她對族人的向心力更勝於男女情愛吧?
想到姬心草第一次喊出口的「媽」,姬水襄心情激盪,久久不能自已,緊抿的唇難得揚起欣慰的弧度。
她來到囚禁埃米爾的小屋前,小屋外頭設置了三重法陣,讓屋中人無法逃脫,因此看守的只有兩個女人,她們恭敬地向她行禮。
她進入小屋,屋內只有一個房間,桌上已經擺設好儀式需用的物品,木頭地板上以咒文繪製了巨大的銀色五芒星陣,埃米爾盤腿坐在法陣中央,依然被銀網束縛著。
見到姬水襄,他冷冷撇唇,「想好殺我的方法了?」
「要主持儀式的不是我,是心草。」
「是她啊。」他眸色一黯,澀然道:「死在可愛女孩手上,總比死在老太婆手上好,叫她進來吧。」
「你不恨她?」
「我恨她嗎?」他好似自言自語,「我這條命原本就是欠你們的,由她取回去,不過是了結這樁陳年恩怨,我為什麼要恨她?因為她捨棄我的愛,於是愛就不是愛了嗎?不……我愛她,我不恨她。」
他頹然垂首,「我曾經辜負過一個人,現在她捨棄我,也算是遲來的報應。」
「或許吧。她想再見你一面,為的顯然不是和你重新開始,而是親手向你復仇。」見他怔愣不解,姬水襄索性將一切托出,「向琬女使因為你,幾百年來魂魄不得安息,二十年前她在前任女使面前現身,要求重新轉生在姬氏一族,和你再見一面。前任女使答應了她,今世的她成為姬心草。這件事,全族只有我和我妹妹知道,連心草自己也一無所知。」
埃米爾像被狠狠摑了一掌般震驚。她就是她?她就是她?
他沙嗄道:「可是她……她完全不記得了?關於前世,我們——」
「那是她的要求。她一直因為那百餘條人命內疚,若記得前世,就無法單純地面對與你的感情。」姬水襄一頓,「她說,她想忘記一切,純粹作為一個女人,與你相遇。這是她唯一一次自私。」
她冷冷瞧著呆愕的男人,「不過,事情顯然和她當初設想的不一樣。」
他愣著,記憶中的她與姬心草的容顏在他腦海中交錯來去,終至重疊,然後衝破他胸腔,濃熱的痛苦噴濺而出,最後胸口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洞,教他有千萬句話想嘶吼,卻啞口無言。
這算什麼?某種惡毒的愚弄?他渴望過無數次彌補她的機會,卻等到一個故意讓他與她反目成仇的陷阱?倘若他早知道,倘若她對前世稍有記憶,事情絕對不會發展成這樣!如果她還記得……
他猛然一愕,她應該在轉世前就考慮過可能有這種結果,會甘心埋葬記憶,就是因為篤定她不會錯過她想要的,而她在毫無記憶的情況下,潛意識選擇了這樣的結局……
她要轉世,根本不是為了再見他一面,而是想親手殺他。
他只覺一股冰寒竄透了全身,霎時間萬念俱灰——
「你告訴我這些,是為了讓我死得瞑目,是吧?」
www.xiting.org
姬水襄一離開書房,姬水玥立刻緊緊抱住姬心草,哽咽道:「你們母女倆真是嚇死我了!跟你媽去開會的阿姨們,都說親眼看見埃米爾在會場裡吻你,還說你九成九是要抗命,我真怕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姬心草歉然微笑。
姬水玥端詳著她疲倦的臉蛋,心疼道:「你看來很累,這次任務很棘手吧?唉,我就說讓你去還太早了點,對方可是歷代女使都對付不了的人,你應敵的經驗也還不夠,你媽偏偏堅持要你去。」
「我想這點她也斟酌過了,認為我可以勝任,才讓我去的。」
「這也是,不過,你……你抓了他回來,真的是你自己的意願,沒什麼勉強的吧?」姬水玥忐忑地看著她。
她很高興姬心草平安歸來,但要她親手殺死前世的戀人,總覺太殘忍了些。再者,她總覺得姬心草的神情不大對,究竟是哪兒不對也說下上來,似乎……太平靜了點,像是暗暗決定了什麼,有種篤定不移的堅決,讓她不安。
姬心草眼色平靜,「為什麼你也問一樣的問題?」
姬水玥一窒,結巴道:「不,這……我只是擔心,畢竟……畢竟這不是小事,我當然希望你考慮周延了才下決定,免得事後後悔……」
「我當然仔細考慮過了,而且,既然是自己決定的事,即使錯了,我也不會追悔。」
「是啊,你這種果斷的個性,比較像你媽。」姬水玥微笑,見姬心誼捧著衣物進來,她道:「你先去忙儀式吧,我下去煮點你愛吃的,儀式結束後,我們好好聊聊。」語畢,她離開書房。
姬心誼將一隻白瓷瓶與紅白長袍放下,道:「姊姊,更衣了。」
姬心草站起,將瓷瓶的水倒在掌中,輕輕點在眉心、心口,做了簡單的淨身,雙掌闔在胸前,低首祝禱片刻,也不脫外衣,直接披上長袍。
按規矩,長袍底下下能再穿外衣,姬心誼只當她是怕冷,也不以為意,幫忙她繫上腰帶,一面滔滔不絕地報告這幾天族裡的情況——
「你回來了,這下水瑛阿姨就沒話可說了!你都沒看到,她反對得可有多激烈,逼著大姨一定要立刻取消你的繼承人身份,哼,誰不知道她想當女使呀!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族裡比她優秀的人多得是,還輪得到她?就連秀和都比她厲害呢。說到秀和啊,他最愛擔心了,你沒回來,他急得像什麼似的,現在他被我媽拉到廚房去了,等一下一定有說不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