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相隔了這麼久,那夜慘痛的記憶仍鮮活如昨的存在他腦中。川崎峻秀美的臉容佈滿哀傷,那是川崎蘭留給他的最後回憶。
「不,我一定要去。」她向來溫柔的語氣多出了以往不曾有過的堅決。「過了今晚,我跟他可能再沒有機會見面了。胡桑深知這點,才會冒險約我。」
「他愛冒險是他的事,怎麼可以拖你下水?」他氣惱的道。「胡桑應該知道你的身體狀況,何忍讓你摸黑走這麼遠的路去見他?再說風雨這麼大,胡桑又不是笨蛋,當然知道你不可能冒著風雨趕過去,我想他不可能會去了。」
不,他一定會去,我瞭解他!」
「姐姐,不管他會不會去,我都不准你去。」
「明,怎麼連你也不准我了?」她喘息的道,脆弱的心臟沒辦法負荷太過激憤的情緒,一時間氣喘如牛。
「姐姐,你坐下來休息,我幫你拿藥。」發現她的情況不對勁,他憂心的勸道。
「你不幫我,我也不聽你的話吃藥!」川崎蘭難得的任性了起來。
「姐姐。」無奈之下,他只有先安撫她。「好,我幫你。可是現在雨勢這麼大,這樣出去是不行的。你先吃藥,我去準備雨具好不好?」
「嗯。」
在姐姐順從的吃藥之後,他……
「阿峻,你怎麼了?」見他沉默不語,神魂像是掉進了某個時空,惠嘉開口喚他。
川崎峻回過神來,惠嘉眼中盈滿的楚楚關懷令他胸口一熱。雖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一到傷心時,又有個可人兒可以依靠,淚水再也禁制不住的狂洩奔流。
「姐姐……」悲聲嘶喊中,他男性的頭顱已朝她溫軟的懷抱投靠過去。
惠嘉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但又不好推開他。國良則睜著一雙憂鬱慍怒的眼睛怒視,他也想投進那懷抱痛哭一場呀,只是礙於男性尊嚴與頑固的心傷築成的理智高牆,讓他矮不下身段這麼做,只得眼睜睜的見著被他視為情敵的川崎峻獨享溫柔。
「沒事了喔。」惠嘉輕拍著他的背安慰,溫柔的聲音奇異的平撫了他的傷痛。
川崎峻有些不好意思的抬起頭,靦腆的綻出笑顏。
「對不起,我……」
「沒關係。」她大方的道。「是不是想到什麼傷心事了?」
「哪是什麼傷心事?我看是藉機揩油!」國良憤恨不平的說。
對於他的中傷,川崎峻僅是蹙了蹙眉,不屑與之計較。倒是惠嘉很不高興的瞪了國良一眼,引起他更大的不平。
又不是他揩油,她瞪他做什麼?
「你到底還要不要把故事說完?如果不說了,請恕我告退。」在這裡的每一秒都覺得如坐針氈,國良只希望話題能盡早結柬,好還他一個清淨無掛礙的心靈空間好好思考一番。
「當然要說!」川崎峻的心情平靜下來後,不再浪費時間的往下說明。「川崎明見姐姐川崎蘭明明體力不支,還想冒著風雨趕去見胡逸淵,雖然生氣,但仍沉著的哄她吃藥,答應她吃完藥後即幫她去見情人。然而,他並沒有依照對姐姐的承諾去準備雨衣、傘具,而是跑去找母親。雖然只有七歲,但他很確定在風雨交加的深夜出門即使對個成年男子都有危險,何況是病弱的姐姐。他想不出法子來阻止她,只好向父母求助。當時他父親正在陪突然來訪的舅舅說話,川崎明知曉舅舅是軍方的人,而胡逸淵就是被軍部派來的人嚇跑的,所以偷偷將母親拉到一旁說明。但不幸的是,母子倆的對話竟被他舅舅聽見了,川崎家的人都認為胡逸淵不可能在這種天氣下赴約,故而全力阻止川崎蘭赴約,沒想到要去警告胡逸淵。川崎蘭儘管心裡著急,卻只能哀求家人放她去赴約,當時她還不知道繼母家的舅舅已經得到消息去圍捕情人了。」
「胡逸淵他……」聽到這裡,惠嘉渾身冰冷,絕望的悲痛像兩隻魔掌掐住她的喉嚨,令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日本憲兵在隔天清晨於北投溪找到他的屍體。那晚風雨交加,溪水湍急,胡逸淵在日軍圍捕下,中彈跌人溪裡,就這樣死了。」他沉重的回答,聲音中裡夾雜著無盡的哀傷與歉意,「我們真的沒想到他會去赴約……」
淚水無聲的湧出她的眼眸,惠嘉忽然間想起許多年前讀到洛夫以尾生守信抱樑柱而死為題材的詩時,她無法禁制的悲痛與淚水。
莊子「盜跖篇」裡寫著: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
胡逸淵與川崎蘭相約在跨越北投溪的石造拱橋上見面,川崎蘭雖非自願,仍然失約了;胡逸淵則守信赴約,當他被日軍擊落水裡時,他在想什麼?當他最後一縷意識消失時,可在怨恨川崎蘭?
她不自禁的看向國良,從他糾結著無法磨滅的傷痛表情中,她心痛的領悟到,胡逸淵在死去前,的確是怨恨川崎蘭的。他是帶著對川崎蘭的誤解與恨意死去,這讓她格外難受。
「如果我們知道……」川崎峻的聲音破碎的迴響在廳中,神情顯得無比的自責與憂傷。「早知道會這樣,說什麼都會幫她趕去,如果我們知道……」
國良閉上眼,胸口的疼痛並沒有因為轉世重生而消失,依稀可以感覺到水流一寸寸淹沒他,充滿他口腔,漲滿他體內,奪去了他的呼吸能力,阻斷了他所有的生機。
然而最後一刻,他還是希望能見她一面,那個背叛他的女人!
他是那麼不願意相信,可悲的不想要相信。
來吧,我在千尋之下等你。儘管被子彈射穿的肩背火燒似的疼,儘管在湍急的溪水中身體沉重無比,他還是不死心的期望在生命消失的最後一刻能見到她。然而,她終究沒來,讓他帶著怨恨而去。
「姐姐她……當她聽到胡逸淵的死訊,她……」川崎峻哽咽著,幾乎沒辦法說下去。「她無法承受這個打擊,在悲痛的號哭之後,氣絕在父親的懷裡……早知道,天呀,早知道我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