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臉想說「沒關係」,卻——呆了一下。那不是她意料中:的臉,更非她想像中的形象。她以為該是一個穿白襯衫、西裝褲的學生,或是穿中山裝的男人,但——怎麼形容呢?她幾乎沒有在成都看過這樣的人!
是一個年輕的男孩子,大約二十三四歲,他穿了一件有暗花的深藍色襯衫,一條深藍色長褲,領口敞開,圍著一條白絲巾,頭上還戴著一頂羅賓漢式的呢帽,這是——外國人嗎?但他明明說著四川話,明明長著一張中國人的臉——「真是對不起,小姐!」男孩子也看見她,那對半瞇著有些邪氣的眼光掠過一抹驚訝,他已露出了笑容,笑得十分不正經,有點色迷迷的!
她深深吸一口氣,把自己從迷惑、懷疑中拔出來。即使他是有些邪氣又十分不正經,誰能否認他是那樣英俊,出色,誰能否認他的笑容那般吸引入?她努力把自己的視線移開,裝作冷漠地說:「沒關係!」
書 香 @ 書 香www.bookspice.com書 香 @ 書 香
「是我不好,小姐,」看來這男孩子在找話題,成都市裡難見這麼美得出塵的女孩子啊!「我是被別人撞了一下,小姐你——」
她把頭轉開一邊,以她的家庭,以她的背景,以她的學識,絕不可能理會一個路邊的陌生男孩子,即使他像羅勃泰勒,像埃洛弗林。
「小姐,我沒有惡意!」他攤開雙手。「我們這樣相遇很有緣,是不是?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請你走開!」她冷冷地看也不看他。
他毫不在意地一笑,看見她的珍珠戒指,看見她藍布衫上的校徽。
「哦!金陵女大的大學生,」他誇張地說, 「你真像一粒小小的珍珠!」
她又皺眉,她受不了他絕不真誠的油腔滑調。何況,在春熙路上敢公然和女學生搭訕的人畢竟少之又少。她甩甩頭,抱起書就走。
「雲小曼,雲小曼,」氣急敗壞的蘇家貞跑著過來,她圓圓的臉已漲得通紅。「真倒霉,我被人群阻在『勸業場』過不來,無可奈何地逛了一陣百貨店,你等慘了了吧?」
蘇家貞一口標準的四川話,鏗然有聲,她不由分說地一把抓雲小曼,又搖又晃地。
「雲小曼!」那男孩一笑,「我叫康柏!」
也不等小曼反應,他大搖大擺,吊兒郎當地走了。
蘇家貞這才看見康柏的背影,她呆一下,傻傻地問:「那個人是誰!穿得那麼稀奇古怪的?」
「誰知道?」小曼淡淡地,聳聳肩,卻記下了康柏兩個字。
「他好像認識你!」蘇家貞不信小曼的話,小心地審視她的臉。「是不是?」
「不是!」小曼搖著頭往前走,走向和那個康柏相反方向。
「我不認識他,只被他撞了一下!」
「撞一下?」家貞笑了, 「等他知道撞的是什麼人時,他就不會走得這麼快了!」
「胡扯什麼?」小曼也笑了。笑起來她更美——美在那抹倔強被笑容掩沒,使她看來溫柔了不少。「電影看不成了,不如到我家去吧!」
「先吃點東西行不行?」家貞拍拍肚子。「跑警報跑得我肚子都餓扁了!」
「你想吃什麼,『賴湯圓』?」小曼問。
「就賴湯圓吧!希望去了就有位子,不必排隊!」家貞說,「餓著肚子排隊等吃是受刑!」
「那就到我家叫廚房隨便弄點吃吧]」小曼又看看表。「我想回家看看姐夫——」
「怎麼?你姐夫——出事了?」家貞睜大了眼睛。
「呸!呸!怎能亂說這種話?」小曼一下子笑容全斂。「剛才我看見八架飛機回來,不知道他們出去幾架!」
家貞伸伸舌頭,拍拍胸口。
「嫁給飛行員是夠威風的,但是叫我整天提心吊膽數來回的飛機,我可不幹,」她說,「那樣,非短命十年不可!」「在這個戰亂的日子裡說什麼短命?」小曼黯然搖頭。「誰又能知道明天一定有命,剛才如果一個炸彈投在春熙路,我們不是已經完了?」
「別說得那麼悲觀,我肚子餓了,」家貞拍拍手,打斷小曼的話。「還有,男朋友都還沒有,不想死!」
「看你!」小曼挽著她走。「一天到晚男朋友,齊魯大學那個藥劑系的傅立民不是對你很好?」
「好有屁用,」家貞直腸直肚地,「流亡學生,我爸爸和媽媽絕不肯!」
「愛情的事——還有什麼肯不肯的?」小曼又低聲說。說愛情,到底總是羞於出口的。
「你呢?你還不是不肯——」
「別說了!『小曼沉下臉。」你再說我就不理你!「
家貞扮個鬼臉,笑一笑,還是說:「我就是不明白,沈欣有什麼不好?」她大搖其頭,有些惋惜似地,「家裡又有錢,和你們雲家也攀得上,人也長得不錯,又是華西醫科的——」
「那麼好,你要吧!」小曼無可奈何地笑。
「我要他,就怕他不要我,」家貞口沒遮攔。「誰不知道沈欣心中只有雲小曼?」「蘇家貞!」小曼真是不高興了。
「好,好,不說就不說,」家貞用手撫平了頭髮。「是不是要學你姐姐,嫁個時髦的飛行員?」
「算了,」小曼似乎有點煩。「我不願做玻璃夫人!」「玻璃夫人也美啁!她一生的愛壓積成一小段,在沒當寡婦前完全燃燒——」
「不許再說了!」小曼低聲喝止。「我家到了,我大姐夫是飛行員,二姐的未婚夫也是飛行員,你別胡說傷了她們的心!」
家貞吐吐舌頭,果然住口。
雲家是成都市赫赫有名的大家族,三十年前由上海遷入四川。雲老太節宗炎本是上海派入成都一家大書店的經理,因為他為人刻苦耐勞,勤奮向上,再加上頭腦靈活,人緣甚佳,除了本身書店業務發展得很好之外,他自己經營生意也很不錯。十年時間,他已開了兩家銀樓,一名寶成,一名鳳祥。雲夫人郎氏是個舊式婦人,除了相夫教子,平日足不出產,像丈夫的事業發展一般順利,當雲老太節辭去書店職位,專心自己事業時,她已為雲家帶來七個兒女,除其中兩個在幼時夭折外,二男三女都被妥善的撫養成人。跟在後面的二十年,雲老太爺憑著獨到的眼光,憑著高明的經營手法,憑著過人的膽色與魄力,他的事業簡直像——氾濫的洪水,淹過了成都市的每一個角落。首先,他修路,整條最繁盛的商業區春熙路是他一手鋪建的。接著,他造屋,春熙路兩旁的房屋,他至少擁有一半;再接著,他和當地省府合資興建,把光明帶入成都;最後,他又把文化,把最先進的文明也帶來了。成都市因他而變得進步,變得繁盛,變得熱鬧,他的事業也因為這一切而變得龐大,他擁有演戲劇的春熙大舞台,他擁有田產,房產,他擁有最大的銀樓,他也擁有成都市最大的府第——他們由商業街一號的衙門舊址遷入華興東街益德裡的巨廈,二進花園再加一個大果園圍繞的巨廈。管理,打掃,看門,煮飯,服侍的工人、丫頭、老媽子就有三十幾四十個——雖然主人不超過十個。這個時候的雲老太節真是呼風喚雨,無往不利。抗戰之前,他已被稱為雲半天,雲百萬,更以一個外鄉人而當選了四川省商會的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