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庭院裡佈置了兩張極舒適的椅子,張師涯享受難得清閒的日子,能夠完整的看完一本書。默嬋在另一張椅子上坐著繡花,偶爾當她抬起頭讓眼睛休息一下,恰巧張師涯也從書冊移開視線,他會無聲的問她:「繡什麼?」她也回答:「鞋面。」他又問:「給誰的?」她回答:「姊姊的生日快到了。」他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注意力方又回到書本上。她看一看四周青翠的柏樹,舒緩了雙目的疲澀,再繼續繡花。
若有人在一旁待上一整天,會發覺他們之間的默契極好,當一個抬眼時,另一個也正好仰起臉龐,張嘴作無聲的交流:
「你可給姐姐預備壽禮了?」
「一串翡翠珠鏈。」
「你不能換點花樣嗎?怎麼每個妻妾都以首飾打發。」
「她們滿意,我也省得費心。」
「你確信她們都滿意?」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向我抱怨禮物太輕。」
商場上的朋友或敵人,都不知曉張師涯另有一樣天才:讀唇語。他甚至學得比默嬋更快,更熟於使用。在宴席中,他用耳朵聽這一桌人的高談闊論,用眼睛「讀」另一桌人的竅竅私語,所以,他知道的秘密永遠比別人多。
他和默嬋獨處時,兩人之間的對話都是無聲的,他甚至會說得很快,強迫默嬋去適應正常人的速度,而且非常有耐心,同樣長串的語句,他可以一字不差的重複七八次,直到默嬋也一字不差的讀清楚為止。
默嬋缺少他那樣的天才,她學得不快,而且,畢竟她完全聽不見,有時會失去信心,讀對了也擔心自己讀錯了,更因為,沒有誰比得上張師涯的耐心。
她永遠無法忘懷張師涯對她的再造之恩。
喪失聽力那年,她只有十歲,逃避的心理使她完全自我封閉起來,同時失去說話的能力,她沒辦法開口,她害怕去面對別人。
那時候,沒有人窺知張師涯內心的痛苦,為十歲小女孩流下兩行清淚,在「勁松樓」裡三日三夜沒出門一步,終於想出一個補救的辦法。而他張師涯想做的事情,沒有不貫徹到底,圓滿達成的道理。
往後三年,對於默嬋是刻苦的,也是幸福的。
張師涯請了一位道姑來家裡和默嬋作伴,從簡單的人名開始練習,讓默嬋讀她的唇形。水月道姑是極溫柔又有耐心,一點兒不急躁,當默嬋排斥練習時,她也笑吟吟的,反過來教默嬋畫山水、繡花什麼的,還能做一桌極棒的素齋。
在最初那三年,不管再忙,張師涯每日必抽出一個時辰加入她們。那是默嬋不敢偷懶的一段時間。甚至為了生意或攜同妻妾出遊避暑等等必須離開山莊的時候,他照樣把默嬋和水月道姑帶在身邊,尤其出門做生意也帶著她們,這點最引人非議,默嬋幼小,水月道姑正當青春,免不了蜚短流長,張師涯卻鐵了心,全然不予理會。
水月道姑曾勸他改變一下作風,他一口回絕了。
他內心的痛苦只有水月道姑瞭解。「她一天不能與人正常交談,我一天不能心安。我這樣做,會困擾你嗎?」
「我已是世外之人,無妨的。」
「水月,我對你的感激不是言語所能形容。」
水月道姑笑了起來。「我把默兒當成自己的孩子,你無需謝我。」
張師涯這時已能笑得寬心。「我早知道,只有你才辦得到。」
水月道姑確實辦到了,三年後她回道觀去,剩下的全賴張師涯不時給予默嬋指點,直至默嬋十五歲及笄,他才逐漸和她保持距離,很少再有獨處的機會。
默嬋成長為清秀文雅的少女,性情宛若清風明月,使人樂於親近。
張師涯可以說放下一半的心,只等她出嫁,將她交給另一個教他信賴的男人。
他曉得家裡那幾個女人滿腦子齷齪念頭,一直懷疑他對默嬋存有邪念,很團結地要把默嬋嫁出去,很好心的提供一列名單給他作參考,個個都有不錯的家世和資產,隨便揀一個作丈夫都可以一生吃穿不愁。
張師涯具有獨到的眼光,卻不是勢利鬼,若只為了「吃穿不愁」,他早已預備一份嫁妝夠她吃用一生,只是表面上不動聲色。他不重家世,不重資產,他看重人品,他只願默嬋能夠幸福,而那些後備人選統統不合格。
就像金照銀推薦她表弟薛公子,文質彬彬的,她保證:「絕對適合默嬋!你曉得讀書人比較有耐心,至不濟也可以筆談。」張師涯卻很清楚薛公子的風流韻事,狎名妓為紅粉知己,寫了幾首艷詩,頗有一點才名。這時候張師涯卻勢利起來,盤算薛公子這幾年的花費,等日後老頭翹辮子,薛氏族親清點帳冊要分財產時,恐怕薛公子已將自己可分得的那一份花用殆盡了。他想,再也沒有比一個只會花天酒地卻不事生產的丈夫更糟糕了,是以薛公子的名帖被他扔進了廢紙簍。
江庭月提議:「找一個老實可靠的就行了。一個月前張夫人來找我,說有一個極適合的人選,叫陳祥,三十歲還未婚,因為他有志氣,欲行立業再成家,如今已有店舖和幾畝田產,雖遠不及咱們家派頭,但也過得去。」
張師涯到陳祥的米店和他買米,交談了數句,便在心裡否決了。好一個言語乏味的男人,成天錙珠必較,小頭銳面,滿腦子除了錢就是找個女人替他生兒子。張師涯心想,這是一個利己主義者,對妻子不會有愛心的。
林林總總的不下七、八位人選,一一被張師涯淘汰。
江庭月憂心的問他:「你究竟要挑一個怎樣的人?」
張師涯肯定的說:「我只挑一種人:『有情郎』!」
「有情郎?」
江庭月很快悟通了,「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他總是替默嬋打算最好的,甚至苛求自己為默嬋安排個「無憾」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