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入夏
聖嬰現象的延續,今年的夏天來得早,也來得比以前都炎熱,彷彿隨時隨地要把人烤成乾似的。真正入了夏,天空簡直都要起火燃燒了。
季銀芽快快推開紗門躲進屋裡,雖說家中沒開冷氣,但至少強過外面的日正當中和高溫三十六度。
「我回來了。」她換上拖鞋,朗聲喊著。
「大姐,我來幫你。」季家老三季惜楓聞訊立刻拋下翻了一半的雜誌,二步做一步地踏來。
伸臂接過那只裝滿生鮮素果的菜籃,她想當然耳地問:「姐夫呢?」
如果有姐夫冀祺跟著,他才捨不得讓大姐提重物哩。
「公司還有點事兒,他處理完就會過來。」季銀芽被烈陽曬紅的粉頰仍掛著新婚燕爾的甜蜜。
客廳內,排行老四的么妹季襄雪正蹺著二郎腿,享受地躺於沙發上看報紙。受到熱溫的影響,她僅懶懶地揮了揮柔荑打招呼。「嗨,大姐。」
「博陽沒來?」剛要進門時未見庭院停著老二的吉普車,季銀芽心裡大約便有了底。
「才出去沒二分鐘。」季惜楓把菜籃提進廚房。
「我想……」季襄雪抖抖報紙,露出那張教人驚艷的美麗嬌容。「讓他一個人靜靜,可能比較好。」
「是嗎?」季惜楓走出廚房,倚著牆。換作是她,若無家人的陪伴,她鐵定熬不過這陰霾的二十四小時。
沒有人能給她答案,即使她們姐妹全都清楚季博陽會到哪兒去。
原就沉鬱的心情不禁再蒙了厚厚的煙塵,酷暑的熱空氣隨著冷凝了起來。
「昨兒個半夜,我聽到哥哥在說夢話。」季襄雪放下雜誌。
自從大姐出嫁後,家裡只剩下她和惜楓,季博陽不放心二個妹妹的安全,偶爾會回來小住幾天,而她的臥室剛好在他的隔壁,所以她也跟著整晚難眠。
「我也聽到了。」季惜楓接著說。
連一睡就不知東南西北的老三都聽到了,足見事情非同小可。
「他還在做那個噩夢?」季銀芽攢著秀眉。
「看來是。」季惜楓越想越怕,她尋求大姐和么妹的意見。「要不要……撥個電話去確認一下?」情緒不穩時開車最容易出事。
「別去打擾他。」季襄雪第一個不贊同。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療傷方法,每個人也有每個人痊癒所需的時間。
「可是……」那種痛,受過一次就夠了,季惜楓不想身邊再有人重蹈爸媽的覆轍。
「襄雪說的對,我們來煮麵吧。」季銀芽附議。
按例點幾道父母最愛吃的佳餚,再為父母及他自己斟上一杯香醇的美酒,季博陽抖開餐巾布鋪在腿上。
好快呀,又一個三百六十五天過去了。
大姐與妹妹們此刻想必是聚在爸媽的骨灰缸前,一面吃著壽麵,一面祭拜報平安,順便祝福他又虛長一歲吧。
然而,他這個做壽星的依舊缺席--他有他的哀悼方式。
縱然刮勸風下豪雨,縱然再忙再累,每年的今天,他定會推掉所有的工作和應酬,獨自來到父母生前最常惠顧的這家餐廳。
好在與季府是舊識的餐廳經理,會特別幫他空出他父母固定坐的那個角落,餐桌上,還會細心地替他準備三套餐具,並囑咐所有的服務生不要隨便打擾他。
「爸,媽,我很好,銀芽她們也很好。你們呢?」鏗鏗二記清脆的杯緣互碰聲,季博陽舉杯慢啜,喃喃述著問候。陰陽兩界,他自是聽不到雙親的回話,萬能的老天爺也不見得會將他的訊息傳達出去,他唯一能做的,僅是代替嗜啖美食的父母,慢慢品嚐這些佳餚。
可惜!
眼前就算擺的是魚翅熊掌,季博陽卻味如嚼蠟,乾澀的喉嚨根本嚥不下任何東西,但他仍勉強吞著盤裡的食物。
照以往,他解決完了最後一道菜,高掛的艷陽早已教一彎冷月所取代,之後他會回工作室大睡一覺,或者,只是望著星空發呆。
「哼哼--」盯著杯內晶瑩的溶液,季博陽忍不住自嘲地嗤著鼻。
漆黑的夜色正好掩藏他積了一年的哀傷,待黎明一來,他便會趕緊收起軟弱的一面,搖身恢復成原來那位倜儻的季博陽,挺著燦若朝陽的笑臉去面對他的家人。
然後再熬到下一年的今天,然後是下下一年……再下下一年……
「呵呵呵……」
突兀地,一串銀鈴般的笑聲莫名其妙地竄過他的耳膜。照說這樣的音量在高級餐廳裡並不醒目,畢竟公共場合嘛,或多或少難免會有人們互動時所製造的雜訊,但是連季博陽自己都無法理解,為何他偏偏就是注意到了。
這令他更加好奇地抬起頭。「咦?」
如果--
如果他事先曉得這將改寫好幾個人的命運,其中還包括他自己的,他可能就不會那麼多事地回頭一探。
壞就壞在這個「如果」沒有發生,他受牽引地尋向笑聲發源處。
餐廳的那一方,是一幅一望即知是全家福的歡欣景況,扮演哥哥的男子大概是講了什麼趣聞,逗得同桌的父母哈哈笑,而他所聽到的那串笑聲,則是出自背對他的那名少女,依年齡和舉止判斷,她的角色應該是家中飽受寵惜的嬌嬌女。
「呀!」季博陽咋舌地瞪大眼。
不過讓他驚呼的不是少女精緻完美的側面,而是那對父母教他永遠永遠也忘不了的臉孔--他每年的今天都必須坐在這裡,便是拜他倆之賜。
滿腹的憂悒悲泣,登時翻轉成了另一種情緒。
他恨!他怨!
恨老天似乎覺得他的自我折磨還不夠,怨台北市區的餐廳少說也逾百間,怎麼他們非要來此侵犯他的聖殿?
「不該呀不該……」季博陽咬牙沉吟。
在毀了他家的圓滿以後,他們怎麼還能笑得那麼開心?還當著他面前表演天倫之樂……
拳頭緊握的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的肉中,壓抑許久的恨與怨,不禁戾化為凶殘的猙獰魍魎,季博陽憤懣的視線,陰冷地移至少女身上,然後駐留在她那幀令人嫉妒的無邪笑容。慢慢地,他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