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管那些,也不打算多此一舉地擦去,只是狠心折斷一旁枝葉,使勁朝他丟去,怒道:
「我沒有哭!我沒有哭!從我住到這別府來,我就告訴自己不會再哭!」視野模糊起來,他的容貌在她眼中變得遙遠,那是她的希望。「無論你想不想、願不願,總之我不要你了,你到底聽懂沒有?我說不要了就是不要!我不會反悔也絕不留你,你給我滾!滾出這個地方,滾去給別人當養子!」連臉孔都要扭曲的大喊,見他沒有反應,她乾脆撿起地上小石朝他擲去,一個不小心的失手,其中一顆石子擊上他的額。她一呆。
他卻只是直視著她,動也沒動過。
被打中的地方迅速變紅,她心裡發急,不覺向前一步,差點關心脫口問他疼不疼?她真的不是有意傷他的。
但是……但是……就這樣好了……就這樣吧!
讓自己的臉孔無情,身側緊握的小拳頭,指甲掐入肉裡,幸好他不會看到。
在傷害別人的同時,一定也是在傷害自己吧。不然,她的心口為什麼會像是撕裂開來般,這麼地疼痛……
她顫抖雙唇,道:
「你滾。」
無法克制眼睛裡泛出的水漬,她不想也不要知道那是什麼。
讓他走,然後忘了他。
他有能力,也懂得學習,性格和模樣或許怪異了些,但有她以外的人願意接納,他不必跟著一點也不好的她,可以過比現在更好的日子,這樣是最好的決定。
用各種理由說服自己,卻又難受地幾乎不能呼吸。
黑衣少年始終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突然,他低首按著自己胸口的地方,半晌之後,轉而朝她伸出手。
極為美麗的長指抹去她臉上淚痕,他說:
「我去當養子,妳就不哭?」
她用力咬住嘴唇,不發一語。
他又瞅著她好一會兒,然後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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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他站在門前,宗政府來的馬車就在旁邊,孫望歡卻不見人影。
「小姐已經走了。她說要離開這裡,搬到很遠的地方去,再也不回來。所以你……你別再往裡頭看了。」像是有些畏懼少年太過黑白的瞳眸,在廚房作幫手的大嬸說話帶著點兒心虛。「哪,這是小姐給你的。」
將一個淺青色的錦布小包遞給額上有塊瘀青的少年,大嬸隨即趕緊離開了。
少年低頭睇著手裡的東西,然後,打開那塊錦布。
一隻翠綠剔透的玉鐲躺在掌心。他知道這是孫望歡的隨身物品,從他見到這玉鐲戴在她腕上開始,就再也沒看她摘下過。
他瞅住鐲子許久,然後將它包好放入懷中。他的身體是冷的,玉鐲卻是溫的,他不覺按住那布包,恰巧貼著他的胸口。
坐上馬車,直到再也無法目及之前,少年只是望著那座漸漸變遠的別府。
離別的時刻,他沒有任何應該的不捨之情,不會痛苦,不感眷戀。但是,卻突然想起昨日面對小姐時,好像第一次感覺到自己這副軀殼有心跳。
少年不明白玉鐲的意義,也不瞭解她為何一夜消失。
他更不知道,有個少女躲在桌子底下,怕被發現地拚命壓住自己的嘴巴,因為他的離去而無聲哭泣。
附篇三--另一個
他曾經是個人。
做鬼的時候,也一直記得自己是個人。他的前世擁有足夠呼風喚雨的地位,就算他成了鬼,他的手裡也掌握著各種人的命運。
想怎樣就怎樣,愛如何便如何。當鬼不會無聊,玩弄著別人的下一世,他不認為自己做錯任何事,只覺得相當愉快。
嘻嘻,嘻嘻。讓這個男魂命中沒有子嗣,讓他一輩子討不到媳婦,乾脆讓他愛上一個男人吧!嘻嘻。
像是遊戲一樣,人生就是棋盤,再也不會有比這更真實的玩法了。
「哇啊--」
在推下那個多管閒事的捏胎鬼之後,他因為太得意而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袍襬,跟著摔跤墜落。
在輪迴的漩渦裡,他望見自己即將投胎的地方,心裡只是想著:
他要做回人了。
反正他本來就是人。他是人,不是鬼。
輕易地丟棄那個黑暗地方的短暫記憶,他--成為一個名叫韓念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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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月某日
爹聘請了一個師傅到家中來,那看起來就像個蠢蛋的人姓范。
想要我乖乖唸書,門兒都沒有!
某月某日
范春蟲人如其樣。果然極蠢。
無論譏刺他嘲諷他無視他,他都不會發怒。就算我把書丟到他臉上,他也是微笑著撿起來。
我討厭這種人。
某月某日
范春蟲竟敢說我文才稍嫌不足,應該多多閱讀各種大家書籍,只要辛勤努力,假以時日就可以寫出詞達理舉的優美文章。
我假裝很感興趣,問他詞達理舉是什麼意思?他好像甚是欣喜,告訴我這是晉什麼最負聲譽的文學者陸什麼所說過的話……甘我何事?
不等他講完,我用力地把書丟在他臉上。
某月某日
爹過世一段日子了,心情恢復之後,我總算能再翻開這本冊子。
現下,我只要好好想著如何怎麼把那人趕走。我從九歲就這麼希望,如今我已十六歲,終於可以自己當家。對了,先把爹讓他掌管的當鋪收回來,讓他無權無能,像是賴在府裡吃喝一般。
他最好識相。
某月某日
我忿怒地質問他為何不會察言觀色,他竟厚著臉皮說我和他有緣,他有事情尚未完成,還不到離開的時候。
即便我仍需要學習,但我可以請來更好的夫子,不必屈就他一個小書生。
倘若我將他驅逐出府,旁人必認為我韓府當家不懂尊師重道,壞我聲譽,這可行不通。
既然無法趕他走,那便要他自己離開吧。
苛刻地對待他,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某月某日
一年了,他還是沒走。
忠心耿耿,像是一條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