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實在是好熱熱熱熱熱熱啊。
少年忍不住稍停車,翻起簾子,說道:
「公子,你不介意我打把傘遮日吧?」不等自家主子允可,身體往前一伸,沒大沒小地就要拿東西。
一接近公子,就有一陣涼意,教人直想發抖,真是好神奇。少年抓住傘柄,睇見旁邊有人走來,眼尖認出是剛才擦身兩回的過客,剛剛大概駕車沒注意經過對方,這人之前比他們先走,現下卻落在後頭了。
少年神秘兮兮,小聲說道:
「公子,我看那人很古怪,在客棧的時候我撞到他,雖然穿的是男人衣服,但一聽他說話,那聲音還比較像女人。」他自己是童聲,也常被人說嗓子太細,這回兒可讓他碰見一個更細的人了吧!
馬車裡的黑衣公子一貫地目視前方,沒有半點感興趣的樣子。
但是,那抹身影卻慢慢、慢慢地走進他的視線之內。突然平地刮起一道風,吹亂黃沙泥土,那人忙側臉避風……
冰冷的深墨眼珠映著對方容顏,彷彿看到什麼絕對不允許錯過的事物,只一瞬間,黑衣公子毫不遲疑地跳下車,飛快往前奔去!
「啊?」少年但覺馬車一陣激烈搖晃,僅是眨眼空隙,他家公子已經踩跨他駕車的位置,迅速越過自己。
遲鈍地轉頭望去,就見自己主子緊緊抓著那位無辜路人……
飛沙意外隨疾風進入眼裡,孫望歡下意識閉目,疼痛的淚水都還沒流出來,就給人捉住肩膀,迅速扳過身。
「--呃?」她半瞇著眸子,視線內被沙、被淚,給攪得朦朧模糊,她根本看不清對方長相,無法分辨來人身份。
但是,即刻地,熟悉的男子氣息侵蝕嗅覺,如毒液般竄入血肉,在她尚未想起來之前,她的胸廓就隨之緊縮了。
「小姐。」男人冰漠的嗓音響起。
那聲呼喚,穿透看不見的天地,強烈震盪她的耳膜。連她所有的知覺也盡數籠罩。
這世間,只有一個人會用這樣冷的語氣喚她小姐。
「啊,我……你……」腦袋裡好像有東西鼓噪著,雖然對方並沒有很用力地箝制住她,但是那種不容許逃離的氣勢,卻讓她心驚地想要掙開。
「公子、公子!」
有人急躁地邊跑過來邊呼喊著,她不認得這聲音。眼睛還是張不開,她惱得想伸手去揉,卻給「他」握住了。
好冷的體溫。她以前曾經想過,他的身軀總是涼冰冰的,是不是就比較不怕熱了呢?打小,她就是極受不了熱的,一熱,總覺得整個人從腦袋到腳底,全都跟著化成攤爛泥了。
她練字時,常常故意叫他站在窗邊,不准他走出地上的圈圈,乖乖替她擋日,他總是一滴汗也不會流,她既羨慕,又覺得好不可思議。
「公子,放手啊!你把人家弄哭了。」
她不是哭。好久好久以前,她就已經不哭了。
「公子,光天化日,真的不適合干下搶人壞事啊!」繼續哇哇地喊著。
她一定是走錯路了,倘若早知道會遇見他,一輩子她都不應該經過這個地方。
眼裡的刺疼減緩,她極緩慢地抬起雙睫,刻印在她瞳眸之中的,一如深烙於她心底--那是一張蒼白到接近詭異,而且沒有表情的臉孔。
還是不成功。
眼皮可以合上,心呢?如果有門可以關起來當作不曉得就好了?雖然她愈來愈容易忘記事情了,但是卻仍然在一剎那間就認出他啊……
「小姐。」他冷淡地喚著,不帶感情。
她卻笑了。
「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哪……」
日陽成為金色的光圈,在眼前不停閃爍。她暈眩難受,一陣天旋地轉,身子頓時軟下。
那年,他六歲,她七歲,她成為他的小姐,他是她的小隨從。
然後、然後--
「啊!公子,你終於在大白天的就把人嚇昏了!」
第三章
以前聽管事他們傳言過,小隨從的娘其實是自家府裡的廚娘,生下他的時候,他不哭也不鬧,打從娘胎出來就瞠著一雙眼,還一直瞪著人。父母怕了,便去求神問卜,竟得知他是鬼轉世。十月懷胎,一聽是鬼,雙親想要卻又不敢要。
鬼轉世,小時候,她也以為他是鬼,但是,誰死了不會成鬼?誰投胎前不是個鬼?他有腳有影,哪裡是鬼?
後來,娘不知怎麼就把他帶了來,他六歲她七歲那年,就成為她的隨從。
曾經,她打算讓自己什麼也不會的笨隨從能夠練成十八般武藝,就像那些說書故事裡頭,俊美且身懷絕技的護衛,總是會愛上自己服侍的小姐。不過她的隨從長得不夠好看,還又屍又鬼的,那時她也從未想過什麼情啊愛,只是單純覺得,隨從總得要會做些事啊。
於是,她要他跟著她唸書寫字。
他總是一臉冷,卻意外地很聽她的話。
無論朝夕,他都如影隨形地跟著她,她放在他身上的注意也愈來愈多。逐漸寬廣蔓延,進而難以收拾。
然後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的世界裡只剩下他一個人。
接著,她開始感到害怕。
「……公子,大夫說這位姑娘是熱昏頭,睡一睡就會醒,你可以放心了。不要一直這樣瞪著人家嘛,到時候姑娘醒來,一見公子你,說不準又會嚇暈,到時候還要請道士來一趟收驚……這裡是別人家,這樣不妥當啊。」
童聲在說話,那是她昏迷前聽過的嗓音。
閉目躺在不知名的地方,應該要很不安,孫望歡卻直覺得惱。而且週遭的氛圍冷冷涼涼的,讓她不太想醒來了。
「咦咦?公子,這位姑娘的嘴角好像動了一下?」
孫望歡微一心悸,不禁憋住氣。可是,那人的視線實在是好冰好刺啊……
「小姐,若醒了,就張開眼睛。」
平板的聲調如經似咒。在夢裡,在回憶,在現實,總是不放過她。
既然被拆穿,她也裝不下去了。緩緩睜開一邊眸子,果然看見一個臉上像是黏著人皮面具的青年坐在面前,直直地盯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