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一起,路會好走一些。
到了醫科三年級下學期,徐宏志已經為她讀完了三部引人入勝的福爾摩斯故事。她的「華生醫生」在朗讀方面很出色。他的聲音抑揚頓挫,還非常可惡的經常在緊張關頭故意停下來,懶洋洋地說:
「我累了,今天到此為止。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那麼,這件案到底是自殺還是謀殺呢?如果是謀殺,兇手又是誰?福爾摩斯到底是什麼時候就瞭然於胸的?有好多次,她要奉承他、請求他,甚至假裝生氣,命令他繼續讀下去。
讀書,是他們兩個人之間最私密和幸福的時光。別的情侶是去跳舞、唱歌、看電影,他們卻在樹下、草地上、房間裡,下雨天的某個樓底下,沉醉在不同的故事和文章裡。她難免覺得自己虧欠了他。於是,有時候,她會提議出去走走。
兩個人在外面的時候,無論走到哪裡,他總是把她的手握得很牢,深怕她會走失似的。那一刻,她會抗議:
「我還沒有盲呢!」
每一次,當她說到「盲」這個字,都立刻嗅得到他身上那股憂傷的味道。她豈不知道,她是在和時間賽跑?在失明的那天來臨之前,她要盡量地貪婪地多看他一眼,把他的一切牢牢記住。造物主拿走了她的視力,卻永遠拿不走她的記憶。
她曾經在草原上追逐一群可愛的小斑馬,這種無法像馬般被馴服的動物,跑得非常快。她也曾在飛揚的塵土後頭追趕一群羚羊,傻得以為自己總有一天能追上它們。
世上沒有任何一種動物,跑得比時間和生命快。賽過光陰的,不是速度,而是愛情在兩個靈魂之間的慢舞。
幾年前,她讀過白芮兒。瑪克罕的自傳故事《夜航西飛》,這位生於一九○二年,在非洲肯亞訓練馬匹,也是史上第一位單人駕駛飛機由東向西橫越大西洋的英國女飛行家,在她的自傳裡就提到非洲寓言中一個和生命賽跑的故事。
改天,她要徐宏志為她再讀一遍這本書。
一個陽光溫煦的午後,在醫學院旁邊的那棵無花果樹下,徐宏志為她讀一本剛剛出版的《國家地理雜誌》,裡面有一篇關於肯亞的文章。
他們背靠著背,他拿著雜誌,說:
「聽著啦!是關於你的故鄉的。」
他喜歡把肯亞喚作她的故鄉。
對她來說,那個地方,既是故鄉,也是異鄉。
那篇文章說的是肯亞小犀牛的故事。成年的犀牛給獵殺之後,遺下出生不久的小犀牛。它們無法自己生存,志願組織的保育人員會用奶瓶來喂哺這些可憐的孤兒。
「你看!是個香港女人!」徐宏志指著上面一張圖片說。
她心頭一震,轉過身去,眼睛湊近那張圖片看。圖片裡,一個女人慈愛地抱著一隻濕漉漉而長相奇醜的小犀牛。就像抱著自己的孩子似的,她用奶瓶給懷中的小動物餵奶。
不用細看說明,她也知道這是她繼父拍的照片。她繼父是拍攝野生動物的華裔美籍攝影師。
相片中那個四十出頭的女子,是她的母親。她的母親,愛動物勝過愛她的孩子。不,也許她錯了,母親愛的是自由,勝過愛她作為一位母親的責任。
她父母在她兩歲那年分開。她父親是個感情的冒險家,輕率地以為婚姻和孩子會讓自己安定下來。結果,這段短暫的婚姻只能使他明白,還是單身適合他。於是,有一天,他提著行李,搭上一班飛機,再沒有回來。
她的母親在她四歲那年認識了她的繼父,他是另一種冒險家:在非洲野外拍攝危險的野生動物。母親深深愛上這位勇敢的攝影師,連他那個蠻荒也一併愛上了。她把只有四歲的女兒留給自己的母親照顧,跟隨她的情人奔赴肯亞。在那裡,這個經過一次婚姻失敗的女人,發現非洲大陸才是她嚮往的天地。
為了贖回某種歉疚,母親在她七歲那年將她接到肯亞去。九歲那一年,卻又把她當作郵包一樣扔了回來。
她無法原諒的是:母親為了後來那一場可怕的意外而無情地把她送走。
她慈愛的外婆再一次接住了這個可憐的小孫女。
直到外婆過身之後,母親才從肯亞回來一趟。然而,親情也有等待的期限,久等了,就再也無法修補。她和母親在葬禮上總共說不上十句話,像兩個陌生人似的。
她沒有好好餵養自己的孩子,卻溫柔地餵養一頭小犀牛。
她很想告訴徐宏志,這個擁有一雙任性的眼睛的女人,正是她母親。然而,也許還需要一點光陰,她才能夠平靜地道出這個故事。
蘇明慧的外婆出生於重慶一個大富之家。家道中落又遭逢戰亂,外婆逃難到香港的時候,已是孑然一身。
外公早逝,外婆在國內取得的大學學歷得不到承認,只能在公立圖書館當一名小職員,靠著微薄的薪水,把獨生女養大。到了晚年,還要背起孫女兒這個小包袱。
同外婆相依為命的日子,圖書館是蘇明慧的家和搖籃。外婆上班的時候把她帶在身邊,她會乖乖的坐在圖書館裡讀書和畫畫。書和畫筆是她的玩具,陪著她度過沒有父母的童年。
外婆很疼她。晚上回到家裡,無論多麼疲倦,外婆都會坐在床畔,給她讀童話故事。她怎麼會料到,許多年後,命運之手竟安排另一個親愛的人,為她朗讀故事?雖然讀的不再是童話,卻是更動人的故事。
她只是擔心,徐宏志花了太多時間為她讀書。三年級醫科生要讀的書,堆起來比他整個人還要高出一些。他哪裡還有時間溫習?於是,許多時,她會說:
「我想聽你的醫科書!」
他讀的時候,她會很努力去理解,時而拿起一面放大鏡認真地瞄瞄書裡的圖片。
那些艱澀的內容,由他口中讀出來,竟成了詩韻。人體的各樣器官、五臟六腑、複雜的神經,以至磨人的疾病,都化作一支為靈魂而譜寫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