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他的時候,她似乎認不出他來。
「你在這裡兼職的嗎?」帶著修好的意圖,他問。
「你是誰?」她的眼睛裡帶著幾分疑惑。
「我是那天絆倒你的人。」話剛說出口,他馬上發覺這句話有多麼笨。但是,就像出籠的鳥兒一樣,已經追不回來了。他只好站在那兒傻呼呼地摸著前幾天曬得脫皮的鼻子。
她眼睛沒看他,噹的一聲拉開收款機的抽屜,拿起要找回的零錢,挪到鼻子前面看了看,然後重重的放在他面前。
他只好硬著頭皮拿了零錢和杯麵走到一邊。他真不敢相信自己那麼笨拙。也許,當一個人成天對著計算機,就會變笨。
然而,遇見她之後,他雖然懶散依舊,卻沒那麼熱衷計算機遊戲了。
他走到桌子那邊,用沸水泡麵,然後蓋上蓋子,等待三分鐘過去。他交叉雙腳站著,手肘支著桌子,拳頭抵著下巴,偷偷的看她。她身材細瘦,頂著一頭側分界粗硬難纏的栗色頭髮。那張閃著艷陽般膚色的臉上,有一雙聰明清亮的眼睛,帶著幾分直率,又帶著幾分倔強。那管直挺挺的鼻子下面,帶上一張闊嘴。這整張臉是個奇怪的組合,卻活出了一種獨特的味道,彷彿它的主人來自遙遠的一方天地,那裡也許有另一種生活,另一種美和價值。
後來他知道,那是因為她童年的某段日子。那段日子,是她快樂的鄉愁,也成了她一輩子難解的心結。
她感覺到他在看她,她朝他盯過來,他連忙分開雙腿,拿起筷子低著頭吃麵。
那個杯麵泡得太久,已經有點爛熟了。他一向沒什麼耐性等待杯麵泡熟的那漫長的三分鐘,通常,他頂多等兩分鐘就急不及待吃了起來。這一天,那三分鐘卻倏忽過去,他反而寧願用一個晚上來等待。
來接班的男生到了,女孩脫下身上的制服,拿了自己的背包從櫃檯後面走出來。
她穿得很樸素,淺綠色襯衣下面是一條棕色裙子,腳上踩著一雙夾腳涼鞋,那頂用來打人的小紅帽就塞在背包後面。
他發現她兩個膝蓋都擦傷了,傷痕斑斑,定是那天跌倒時被草割傷的。她走出去的時候,他也跟了出去。
「那天很對不起。」帶著一臉的歉意,他說。
她回頭瞅著他,那雙漆黑的眸子變得好奇怪,帶著幾分冷傲,幾分原諒,卻又帶著幾分傷感。
「我叫徐宏志。」他自我介紹說。
她沒搭理他,靜靜地朝深深的夜色走去。
他雙手插在口袋,看著她在遙遠的街燈下一點點地隱沒。她兩隻手勾住身上背包的兩條肩帶,彷彿背著一籮筐的心事。他發覺,她並沒有走在一條直線上面。
直到許多年後,憑著回想的微光,他還能依稀看到當天那個孤單的背影。
接下來的幾天,徐宏志每天都跑去便利商店隨便買點東西。有好幾次,他推門進去的時候,她剛好抬頭看到他,馬上就搭拉著臉。他排隊付錢的時候,投給她一個友善的微笑,她卻以一張緊抿著的闊嘴來回報他的熱情。
只有一次,他進去的時候,店裡沒有客人。她正趴在櫃檯上看書。她頭埋得很低,臉上漾開了一圈傻氣的微笑。發現他的時候,她立刻繃著臉,把書藏起來。
「她一定是個愛美所以不肯戴眼鏡的大近視。」他心裡想。
那朵瞬間藏起來的微笑卻成天在他心裡蕩漾。
一天,徐宏志又跑去店裡買東西。他排在後頭,一個瘦骨伶仃、皮膚黝黑的女孩斜挨在櫃檯前面。女孩頭上包著一條爬滿熱帶動物圖案的頭巾,兩邊耳朵總共戴了十幾隻耳環,穿了一個鼻環,脖子上掛著一串重甸甸的銀頸鏈,小背心下面圍著一條扎染的長紗龍,露出一截小肚子,左手裡握著一根削尖了的竹竿,活脫脫像個非洲食人族,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流落到大城市來。
他認得她是鄰房那個化學系男生的女朋友。這種標奇立異的打扮,見過一眼的人都不會忘記。
「明天的畫展,你會來看嗎?」食人族問。
他喜歡的女孩在櫃檯後面搖搖頭。
「我真的不明白,好端端的,你為什麼要轉去英文系。」食人族一邊嚼口香糖一邊說。
她微笑沒答腔。
食人族吹出一個口香糖氣球,又吞了回去。臨走的時候說:
「我走啦,你有時間來看看吧。」
「莉莉,你手裡的竹竿是幹什麼的?」她好奇地問。
食人族瞧瞧自己手裡的竹竿,說:「我用來雕刻一張畫。」
她朝食人族抬了抬下巴,表示明白,臉上卻浮起了一個忍住不笑的神情。當她回過頭來,目光剛好跟他相遇,他牽起嘴角笑了。他們知道大家笑的是同一個人。
她馬上調轉目光。
徐宏志很想向鄰房那個男生打聽關於她的事,卻苦無借口。一天,那個滿臉青春痘的男生竟然自動送上門來。
「你可以看看我嗎?」這個叫孫長康的男生朝他張大嘴巴。
徐宏志看了一下,發現孫長康口腔裡有幾個地方割傷了。
「我女朋友昨天穿了個舌環。」他苦著臉說。
「塗點藥膏和吃點消炎藥,應該沒事的了。」他拉開抽屜找到藥膏和消炎藥給孫長康。
他有時會替宿舍的同學診治,都是些小毛病,他們很信任他。藥是他在外頭的藥房買的。然而,過去的一年,他成天把自己關在房裡,他們已經很少來找他。
「你女朋友是念哪個系的?」他倒了一杯水給孫長康吃藥。
他吞了一顆藥丸。帶著一臉幸福和欣賞的苦笑,他說:
「她這副德性,除了藝術系,還有哪個系會接受她?」
「我前幾天在便利商店裡碰到她,她正在跟那個女店員聊天。」他試著漫不經心地說出這句話。
「你說的是不是蘇明慧?頭髮多得像獅子,經常戴著一頂小紅帽的那個女生?」
「對了,就是她。」他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