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他比夜更黑。那雙默默的黑眼睛藏著什麼?而那種忽然被撇下的感覺,實在太難堪了。蘇笙看向桌子,月光裡,一支酒瓶,孤單地立在那裡。她取來,握著冰冷的瓶身,拔去瓶蓋,拿到鼻間嗅聞。
香氣清冽地竄入鼻間,這香氣,有種孤獨的淒涼味。蘇笙覺得心窩裡好似有根繩子,輕輕抽了一下又一下。
那邊,荊永旭心裡也有條繩子,抽了一下又一下。
離開Face餐廳後,他沒回家,一個人開車,駛出市區,駛向田野,駛得遠遠,結果繞一圈,又駛回市區,車子停在賣泰絲的Jim Thompson前,熄了火。他坐在車裡,望著燈火通明的Jim Thompson。
他想起蘇笙的臉,想起他的驟然離去,將她丟在餐廳裡……於是心裡的繩子變成野獸,張牙舞爪,抓著心臟。他按住左胸,想鎮住野獸,左胸卻劇烈地痛起,痛得他面色慘白。
他心深處,有只黑暗的獸,蟄伏著,一直睡著,直到蘇笙出現,野獸醒了,開始咬他。就在傍晚,在他對荊錦威產生敵意的那剎,野獸一口咬住他的心臟。
這黑暗的秘密,左胸的傷疤,明明事情過去那麼久,為什麼還要折磨他?像餓鬼,吃著他的生活,他的人生。
他重捶了下方向盤,拔鑰匙,下車,走進Jim Thompson。店員準備打烊,他趕在最後一刻,買下粉艷色絲綢。他是最後一位客人,當他走出店,身後,招牌燈滅了。
回到車裡,他摸著絲綢,苦笑著。
買來做什麼?他也不浪漫,也不打算掛在窗前,也不可能繫在身上。那麼,送給她?
於是車子駛到蘇笙住的飯店,在飯店外停了會兒,透過車窗,張望蘇笙住的那一層,那裡沒有光,她睡了?他竟矛盾地鬆了口氣,掉轉車頭,回家。一路上告訴自己——不要,不要感情用事。
在愛與荊永旭之間,有道黑暗河流,他跨不過去。那頭,蘇笙在愛那邊向他招手,對他微笑,他卻情願駐足,望著那麼燦爛的笑容,放任自己枯萎。
荊永旭放棄愛情。
這世上,人人都渴望愛,他卻選擇逆愛而行。情願孤獨,孑然一身。
愛說,你不可能只選取我的快樂,卻不要我的痛苦。
愛說,當你在愛時,同時也在聚集恨的力量。
愛又說,但沒有我,你不算活過。
愛輕輕說,你要學會承受。
荊永旭聽不到愛,他以為自己沒愛過。可是愛已經埋下種籽,在他心窩裡養著。
愛說。愛溫柔地說,你心裡那只獸呵,哪天吃了愛結出的果,牠就會乖了,你就不會再痛了。你慢慢等著,養著愛的種籽,它會教你,看見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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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忽地起風,打雷閃電,暴雨落下,就在這壞天氣的夜,荊永旭的母親周雲來到曼谷。她一接到孔文敏電話,立刻訂最快的機票來曼谷,孔文敏像討到救兵,挽著周雲進房說悄悄話。
一個小時後,當她們走出來,臉上都有股默契,一種相知的喜悅,好像剛完成一筆交易,敲定某事。周雲的手親密地搭在孔文敏的肩膀上,她們偎在一起,像對母女,親密說話。
荊永旭在客廳裡彈琴,他知道母親來一定有事,但他不動聲色,也不主動問。
周雲和孔文敏坐在沙發,打算一搭一唱地,說服荊永旭結婚。
這個夜晚,琴聲、雨聲激盪著。永旭演奏「Spanish Caravan」,這是一首困難的曲子,但荊永旭彈來毫不費力。這曲子旋律瘋狂,節奏快速,奔騰的琴音,像個神經異常,瀕臨崩潰的病患。一小節比小一節更激烈更高亢,像對誰咆哮,向誰嘶吼。而演奏者面無表情,眼色沉靜,盯著琴鍵,壓抑壞情緒。
在瘋狂的琴聲裡,周雲問兒子:「你們該定日子了吧?」又對孔文敏說:「昨天我跟妳爸通過電話,他也贊成年底把婚事辦好。阿旭,你覺得呢?」
荊永旭彈奏鋼琴,無動於衷。
「永旭?」周雲提高音量。「媽說的聽見沒?我可不管你願不願意,在媽心裡,我認定的媳婦只有文敏。」
孔文敏怯怯一笑,感激地看了伯母一眼。
周雲對孔文敏使個眼色,一切包她身上。「日子訂在十月怎麼樣?」她問兒子。「十月不會太熱,又不會太冷,最適合結婚,到時你回家裡住,把婚事辦一辦。」
「伯母,我爸跟西華飯店的經理有交情,我們可以在那邊辦。」
「好啊,我有認識的花行,一定把妳的婚禮佈置得非常漂亮。」
兩人講得興致勃勃,荊永旭始終沉默著,像不關他的事。
荊錦威從房裡走出來,裸著上身,只穿條睡褲,手裡拎著一罐啤酒。
「文敏在,你好意思穿這樣?」周雲輕蔑地看他一眼。
荊錦威散漫地笑了笑,過來坐孔文敏身邊。「她又不是外人。」荊錦威說著,搭她肩膀,孔文敏瞪他,撥開他的手。
「不正經。」周雲冷笑。「不知道你媽怎麼教你的。三天兩頭鬧事,你爸就是讓你氣得腦溢血,到現在還躺在醫院。」
荊錦威灌一口啤酒。「聽翠姨說,爸出事那天,妳吵著叫他改遺囑?」
周雲臉色驟變。「荊錦威,你倒會推卸責任。別忘了,當天雜誌爆你跟未成年少女王鵑交往的事。」
「伯母,妳不用跟他廢話,省得自己生氣。」孔文敏暗掐荊錦威,要他閉嘴。
周雲注意力又轉到兒子身上了。「阿旭,你倒說話啊?媽就這麼跟你說定。」
荊永旭不受影響專注在琴鍵上,荊錦威過去,在他身邊坐下。忽雙掌重擊琴鍵,轟地巨響,打斷琴音。
「哥,這時候不適合彈琴吧?」
荊永旭歎息,掩上琴蓋。「我說過很多次了,我跟文敏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