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從小就很仰慕他爸爸,但這種仰慕從來沒有溢於言表,而是藏在心裡。顧雲剛是拿獎學金進劍橋醫學院的。畢業之後,他沒有回來香港當一個高高在上的醫生,而是回去中國大陸,在北京醫學院裡教書。那個時候,他只有幾件衣服和一大堆書。他住在一問破屋裡,每天踏單車上學,過的是幾近清貧的生活。這種選擇把他父親氣得半死,父子倆有許多年沒說過一句話。
然後有一天,他放下手術刀,響應內心的召喚,回到家族的銀行,擔起作為一個兒子的天職。他離開了北京醫學院裡一個志同道合的小姑娘,娶了個大家閨秀,生兒育女,履行人生的責任。三十多年後的今天,他成了個徹頭徹尾的銀行家,再也提不起手術刀。
童年時,顧青跟爸爸很親。爸爸會把他放在肩頭,父子倆在他們家那幢別墅後面的海灘上看日落。日已西沉,他顯得掃興的時候,爸爸說:
「明天的地平線會來看望我們。」
這種親愛的父子情,隨著他的長大和爸爸對他的期望而有了距離感。於是,他轉向了母親,深信那個懷抱更慈愛和無求一些。然而,他知道有一雙眼睛一直注視著他。
終於,他考上了劍橋。在倫敦,他選擇了最樸素的生活,盡量不用家裡的錢,甚至把自己流放在外面。這或多或少是對爸爸的叛逆,而同時也是對爸爸的致敬。他想成為像爸爸那樣的男人,只是他從來不肯承認。
認識了李瑤是幸運的,然而,與李瑤的相逢也成了他人生的轉折點。為了李瑤,他放棄了流放的生活,回到他的家,回到他的責任和天職面前,回到爸爸的目光之下。
這天晚上,家裡的女人都出去看戲劇了,《孤星淚》正在上演。現在,只有他和爸爸兩個人吃飯。
爸爸抬眼望了望他身上那件深藍色呢絨的拉鏈外套,說:
「你這件外套都穿很多年了吧?」
「嗯,是的。」他回答說,「有八、九年了。」
「當年我在北京的時候,一件大衣穿了十年,那是我去劍橋之前,你祖母送給我的。」顧雲剛懷舊地提起往事。
然後,他又說:「多虧那件大衣,我才沒有凍僵。那是一件用喀什米爾山羊毛作襯裡的大衣,是我當時惟一值錢的身家。」
顧青笑了。
「你像我。」顧雲剛輕輕地說。
顧青突然覺得眼裡有些濕潤,爸爸說的話振奮著他的靈魂。能夠像爸爸,是他一直期待的事情。可是,這句話也同時喚起了他心底的內疚。回來香港之後,他雖然在銀行裡工作,卻沒有全心全意去做,反而是借了一點方便去為李瑤做事。他甚至希望李瑤能去德國,那麼,他便可以再一次把自己流放。
他從老花眼鏡的那張臉,怵然發現光陰行進的痕跡,看到了自己這許多年的逃避是多麼無情和怯懦。而爸爸卻一直在等他。
然後,兒子夾了一片肉給爸爸。
「喔,謝謝。」顧雲剛慈愛地說。
這麼多年了,兒子還是頭一次夾菜給爸爸。
隔天跟李瑤一起去看《孤星淚》的時候,顧青有點心不在焉。李瑤太投入了,沒有注意到。
離開歌劇院,走在回家的路上,李瑤興奮地說:
「芳婷那首《我曾有夢》,我每一次聽,都覺得感動。」
他朝李瑤笑了笑,一瞬間,他發現自己已記不清這部歌劇的細節。他們在倫敦的時候,也去看過這個由雨果名著改編的歌劇,他現在突然沒有印象了。
他曾經以為自己酷愛藝術,也喜歡那樣的自己。此刻,他猛然發現,藝術是另一個世界,是一種不同的生活、一種消遣。他這些年來一直逃避和拋在後面的一種生活,才是屬於他的。遠在生活的那邊,有一種感情在召喚他。
夏薇買了兩張《孤星淚》的門票,邀了韓坡一道去看。
在漆黑的歌劇院裡,她偷偷朝身旁的韓坡看了許多次。他是那樣投入,並沒有發覺有一個人在偷望他。
由於太興奮了,那部歌劇的前半段,她都沒法集中精神去看。直到愛波寧出場,她的眼睛重又回到舞台上。可憐的愛波寧暗戀革命英雄馬裡歐,馬裡歐並不知道。他愛的,是珂賽特。那夜,馬裡歐托愛波寧送信給珂賽特。愛波寧在巴黎街頭踽踽獨行,唱了那首動人心弦的《形單影隻》。當這個城市沉沉睡去,愛波寧活在自己的幻想中,想像與馬裡歐漫步到清晨,感覺到他雙手環抱著她。然而,她也深知道這一切只是想像,馬裡歐的眼睛已被蒙蔽。樹木皆已枯萎,她逐漸地明瞭,此生,她不過是在欺騙自己。她愛他,但這只是她的一廂情願。
聽到愛波寧的歌聲時,夏薇的鼻子都酸了。愛波寧就是她的寫照嗎?深知道一切只是想像,從無著落,她卻仍然相信會有他倆的未來。
她太悲傷了,離開歌劇院的時候,一直沒說話。韓坡以為她是被這部歌劇感動了,再一次相信她是個嬌弱的女孩子。
在那座漆黑的歌劇院裡,韓坡被愛波寧感動了。看著愛情降臨在馬裡歐和珂賽特兩個人的世界裡,她只能苦苦戀著馬裡歐。這種愛是如此幽深而又孤寂,以至她只能承認,那是自說自話,只是她自己的想法。沒有她,馬裡歐的世界依然運行不輟,他的世界仍然充滿幸福,而幸福,是她永遠無法瞭解的感覺。
離開歌劇院的時候,他想起了《歌聲魅影》。魅影何嘗不是苦戀一個永無可能?諷刺的是,在現實生活裡戴著那張魅影面具的,卻是李瑤。
愛情就和藝術一樣,都是孤獨的追尋。
他感謝夏薇請他去看這部歌劇。當動人的音樂在他身邊縈迴,他突然意識到一個事實:那個曾經離棄他而又被他遺忘的世界,終究還是他所嚮往的,是他一部分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