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還在那裡,還是荒廢著。」
她愣了愣:「都十幾年了。」
「也許真的是鬧鬼吧!」
「你敢不敢去看看?」
「大白天,為什麼不敢?現在就去吧!」她興致勃勃地說,一邊把曲譜放進背包裡。
李瑤再一次踩到韓坡的肩頭上爬過那一排柵欄;只是,這一次,他們都長大了,無法從一隻破窗子鑽進去。韓坡帶她由大門堂堂正正的走進去,那把鎖已經壞掉多時。
大屋的地下,幾隻灰綠色的野鳥悠閒地散步,都不怕人。老舊的木地板像泡過水似的,浮了焉,每走一步,都嘎吱嘎吱地響,不是孤魂野鬼的哀哭,而更像一個老去的女人對歲月的歎息。那盞高高地垂吊下來,曾經絢爛地輝映過的巨型水晶吊燈上,棲息著幾隻麻雀,現在成了它們的窩巢。
「奇怪了!好像沒有從前那麼詭秘,甚至還很有味道呢!住在這裡也不錯。」
李瑤說。
「要不要上去看看?」韓坡說。由於急切的期待,他的喉嚨都繃緊了,只是李瑤沒看出來。
然後,他們沿著破敗的樓梯爬上二樓。
那台白色的三角琴依然留守在斷井頹垣的一幢大屋裡,像個久等了的情人。
李瑤推開了一扇窗,遠處的海上,一艘帆船飄過。風吹進來,地上的樹葉紛飛。
韓坡走到那台鋼琴前面,掀開了琴蓋。
李瑤回頭朝他說:
「這台鋼琴是走調的,你忘了嗎?」
韓坡朝她笑了。然後,他坐在鋼琴前面,手指溫柔地撫觸琴鍵。16年了,16年的歲月凝聚成一支他要為她唱的歌,一支他失落了的歌,一支她認為不朽的歌。這支歌曾經把他們隔絕了。在重聚的亮光裡,他用一台不再走調的琴為她再一次撫愛離別之歌。
在這天降臨之前,他偷偷帶了一名調音師進來,裝著是這幢大屋的主人,要他為鋼琴調律。花了不少時間之後,年輕的調音師終於面露笑容,說:
「行了。」
然後,調音師扶扶鋼琴,說:
「這是一台好東西。」
「它是的。」韓坡說。
這台屬於別人的白色鋼琴,在他童稚的回憶裡的地位,僅僅次於老師那台史坦威。它傾聽過他和李瑤的一支《小狗圓舞曲》,明日,它將會傾聽他的一縷柔情。
他懷著戰戰兢兢的心情帶李瑤回到這裡,回到鬼屋探險和雨水窩裡捉蝌蚪的歲月。他重又變回以前的韓坡,號令那台鋼琴為他歌唱。相隔了16年的光陰,他從記憶裡把這支歌翻出來,練得手都酸了。16年前,他為自己而彈。16年後,他為李瑤而彈。16年前,他失手了。16年後,他輕輕撫過的琴鍵帶他重返咿咿呀呀的童年。她出現在他面前,使他快樂。透過琴聲,他回到了音樂的真實,得以重訪舊地,重訪當時年少的歲月,重訪以往生活的全部。彼此離別後,多少次,他的眼睛嚮往這一切。他可以感受到自己的靈魂遊向她。他對她的愛,像驚濤裂岸般不可阻擋,這種愛在他的血管裡震顫,滋養著他心中曾經夢想和不能夢想的部分。這是一個靈魂私下的狂喜。
當最後一個音符在琴鍵上輕輕地消逝,他以不可測量的渴望朝她抬起頭,期望她報以微笑,但她沒有。
她站在那裡,凝視著他,眼睛映照出一種震驚,不動,也無任何言語。然後,她往後退,再往後退,掉頭跑了。
一瞬間,一切都變得個悄然無聲。他所有可憐的希望和他對她討厭的愛,都被消滅至無。就像16年前那天一樣,他的頭髮全濕了,一顆汗珠從他的額頭滾下,緩緩流過眉毛和眼瞼,凝在他的睫毛上,像一顆眼淚,朦朧了他的視線。他覺得眼裡有些酸澀,低下頭,閉上眼睛。他明白自己敗北了。
差不多在同一個時候,外面翻起了一陣風,天色忽爾暗了下來。徐幸玉帶著一張屬於她的、令人羞慚的成績單離開教室,回到宿舍。
她把成績單收在書桌的抽屜裡,換了一套胸罩和內褲,穿上韓坡送給她的那條細肩帶杏色碎花裙子,穿了杜青林那條墨綠色的短褲,出去了,忘記帶一把傘。
她靠在杜青林宿舍間外面的牆壁上縮成一團。直到傍晚,杜青林終於回來了,她像只濡濕的韓坡的小狗,那雙可憐的眼睛朝他抬起來。多少天了?她想他想得快要瘋掉。
杜青林看見了她,沒說一句話。
她站了起來,顫抖著聲音說:
「我為我那天說過的話向你道歉。」
他沒回答。
她畢竟年輕,缺乏經驗,不知道怎樣逾越他們之間沉默的屏障。
「你永遠不想再見到我了,對嗎?」她挨在門上,不讓他過去。
「不要這樣。」他僅僅說。
「我可以進去嗎?我只要跟你待一會兒,說清楚我們之間的事。」她哀求。
他什麼都沒回答,一雙無辜的眼睛盯著她,彷彿是懇求她給他一條生路。
帶著一抹辛酸的微笑,她伸出一隻消瘦了的手去撫摸他的臉,然後撲了上去,摟著他,瘋狂地啄他在脣。她僅有的是每一寸都是愛的歷史的一個肉體,這是她惟一也是最後的武器。
這一次,他沒有啄她。
他拉開她抓住他胳膊的那雙手,說:
「你放手!」
「我不放開你!」她扯住他身上那件襯衣的袖子。
他把她推開。
「你不要我了嗎?」她哀哭著說。
「你是不是瘋了?這裡是醫院的宿舍!」
「我真是會發瘋的!」她歇斯底里地哭叫。
「請你不要這樣。」他低聲重複一次,語氣卻是惱怒的。
「讓我進去,否則,我也不讓你進去!」她再一次把門攔住,膽怯卻沒有退路。
她恨他,恨他的愛如此短暫,彷彿不曾愛過她。給她勇氣把門攔住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的絕望,以及想挽回一段愛情的一個希望。
他咬著唇,盯著她,神情看上去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