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分寸。」
「不能錯失良機,鄒雨濃不一定是你對手。」
「你對雨濃有成見?」他問。
「那人不愛說話,只愛用眼睛目了人,城府太深。」
「第一次見你批評人。」他笑。
「這不是好習慣,以後不再犯。」她也笑。
他思索一陣,然後說: 「雨濃——是個非常好的人,他——他有個兒子,五歲。」
「啊!他已婚?」她下意識地溜出了失望的語氣。
「是,不過已離婚,」他搖搖頭:「那是他心中的一個疤痕。」
「他也不過跟你一樣大,那麼早就結婚?」她問。
「那是他的故事,你有興趣不妨叫他自己講給你聽。聽說很曲折。」
「我和他只講過一句話。」她搖頭。但是她記住了這件事。
「他和他的孩子同住?」她問。
「是,那孩子很乖,不過脾氣有點孤僻。」
「你見過?」
「雨濃下星期請我們去他家,一起去看看?」他說。
「看到時是否有空。」
「沒空?去應溫若風的約?」他笑。
「永不可能。」她斬釘截鐵。
大家泊好車,又聚在一起。
再見到雨濃,雪凝的感覺突然就不同了,他的深奧、沉默,他的欲語還休是有原因的。
她把對他的成見融了。
很巧合,雨濃坐在她旁邊,絕對不是故意的,她的另一邊是冷敖,冷敖身邊坐著若男,若風坐得最遠。
雨濃觸到她的視線。
「在香港開美國大車是招搖。」他說。
這是她說的話,她的臉,一下子就漲紅了。
「在美國唸書總開二手貨的小破爛車,自尊心很受損,回來之後非大車不坐。」他說。
他說真話,她皺眉。
「事實上是——」他笑起來:「前一任留下來給我的。我很懶,懶得換,反正是車。」
她的眉鬆開了。
「第一次聽你說這麼多話。」
「說話多要看人、看場合。」他說。
「譬如面對著溫若男?」
「若男是我同學兼老友,我們認識十幾年了。」
「她是很特別的女性。」
「是。非常特別。」他看若男一眼。
「你在追求她?」她問得天真。
他呆怔一下,然後,就笑起來,笑得好歡暢。
她漲紅了臉,氣惱得不再說話。
冷敖沒注意他們,他很忙,忙於跟若男聊天,冷敖也有多話的時候?
「你講話的語氣像我那五歲的兒子。」他說。
她咬著唇,更是氣惱,當她小孩子。
「下星期六請你來我家,幾個老朋友有個小聚會。」
「我不是你們的老朋友。」她賭氣。
「其實很早以前我已見過你,那時你還念小學,只是你不記得了!」
「真的?我念小學。」
「去問冷敖,我們從小是好朋友。」
「怪不得我覺得你—叫以曾相識。」她笑起來,也釋然。
不是愛上他吧!
「來嗎?」他凝望她。
「去,一定去,」她笑:「去看你五歲的兒子。」
雨濃的家在寶雲道上,是一幢二層樓高的小花園洋房,父子兩人住,另有一菲籍女工,房子實在嫌太大。
他彷彿知道別人怎麼想似的:「前一個住客美國人留下的,反正公司租的,我懶得換,就住下來算了。」他說。
車子也懶得換,房子也懶得換,他喜歡保持現狀?不願意改變?
懶是原因嗎?
樓下只是客廳、書房、客房、廚房什麼的,佈置得相當簡單明朗,不像雨濃的人。
當然也是前—任主人的傑作啦!
雨濃安排大家坐下,就帶著他五歲的兒子出來。
那是個瘦削倔強的孩子,幾乎一眼就望出他的孤僻。他躲在 雨濃後面,一臉孔的不妥協,一臉孔的厭惡,好像很討厭見人似的。
「他是堅志。」雨濃介紹。
雪凝很意外。她以為該是個至少好看的孩子。但——堅志的小眼睛和他臉上的一切和雨濃一點也不相似,很惹人厭的樣子。
雨濃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兒子?
小孩子不肯叫人,扭了幾扭,掙脫了雨濃的手,一溜煙就跑上樓去。
「他就是這樣的。」雨濃歉然說。
「他完全不像你。」若男忍不住說。
「或者他像母親。」雨濃淡淡地。
像母親?那——雨濃以前的太太是怎樣的人?雨濃怎麼可以和那樣的女人結婚?
接下來,愛下圍棋的人擺好棋盤;若風又去研究雨濃那套看來古怪的音響組合。
雪凝獨自在一邊,雨濃走過來。
「陪你聊天!」他溫和地。
「你自己去下圍棋,不必理我。」她有點窘。
其實是緊張。面對他,她心跳會加速。
「沒有我的份。」雨濃指指冷敖和若男:「做主人的該讓客人先玩。」
雪凝低著頭,想了半天,該說什麼呢?
「你的兒子——很特別。」竟說了一句蠢話。
「特別古怪。」他很有自知之明。
「你剛才說——或者他像母親,或者?你也不肯定?」
雪凝的問題令他愕然,他沒想到她會這麼問。
「我不會回答這問題,你問倒我了。」他攤開雙手。
「對不起!我過分了。」
「你問得好,是我的話太噯昧。」他苦笑:「你不指出來,我不知道這句話有問題。」
「我並不是個專挑小毛病的人。」
「我知道,你是心細如塵。」
他在讚她,是嗎?她臉紅了。
對著她的沉默,他也覺不安。
「我家的賓妹不會煮中菜,今晚是從外面叫來吃。」他說。
「有這種叫回來吃的?」
「在酒店餐廳訂的,他們送餐來,還會有個侍者跟著來服侍,很方便。每次請客我都如此。」
「你很西化?」她問。
「生活上——有一些,因為我喜歡簡單。」他想一下才說:「思想上,是單純而傳統的。」
「傳統?什麼意思?」
「自然不是三從四德,古老八股那些。」他笑:「我尊重一些該尊重的,譬如家庭、婚姻。」
她不再出聲,這些事她插不上嘴。
「我真是十年沒見到你了。」他又說。他並不是多話的人,今夜說了這麼多:「那時冷敖說你才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