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剛才為止,講的都是我的事,似乎有點不公平。」
「你想知道什麼?」原封不動借用他的話。
他支頤望她。「你願意吐露的所有。」
「也就等於沒有。」
「嘿,別太吝嗇。」他笑吟吟。「如果你覺得不划算,可以再問我幾個問題作為交換,保證有問必答。」
送上門來的肥羊豈可不宰?她下意識地接口:「成交。」話雖如此,想了半天,卻發現……還真沒什麼好問的。「……你似乎不是個值得深究的對象。」
「你可以選擇棄權。」
她低頭看著桌面,又想了很久,最後天外飛來一筆:「那,何倩君跟許雁蓉,你認為最後鐵漢會選哪一個?」
他雙眉一揚。「我以為你是以創意為生的,怎麼接連盜用別人的話?」
「你可以選擇棄權。」
還來。他笑著搖頭。「我沒看『都會迷情』,這問題對我沒有意義。」
「但對我意義重大。」
她語氣裡顯而易見的煩躁使他有些訝異。「為什麼?」
她又停頓很久很久,才說了一句——
「因為我是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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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時,她參加過戲劇社,那是她第一次嘗試創作劇本。
雖然寫的東西尚不成熟,社員的演技也多屬生澀,且礙於經費預算,道具和服裝都十分陽春,但所有人都很用心,每回放學留下排練,從未聽見怨言。
到了校慶當天,看著台上的人努力詮釋自己創造的角色,她心裡有種難以言喻的感受——直到戲劇落幕,掌聲響起,她才發現那原來就是所謂的「成就感」。
因此,就在那一天,她找到並立定了自己的志向——她要寫出能讓人感動、讓人又哭又笑的戲劇。
不過現在想想,那只是「夢想」而已。
她沒有門路,只能不斷地寄出作品和履歷,同時累積作品,參考別人的風格,盡力提升自己的經驗和實力。
她想自己算是幸運的,因為她終於找到一位願意給她機會的人。
那位製作人告訴她,她很有潛力,但寫的題材不夠討喜,戲劇畢竟不能孤芳自賞,不如先寫點大眾化的東西打入市場。
於是她開始摸索,試圖兩者並重,最後卻畫虎不成反類犬,屢遭滑鐵盧。
坐吃山空的感覺使人心焦,就那麼一次,她決定將之前曾被自己棄置的一部半成品取出翻修,一發狠,咬牙刪光所有的個人風格,極盡所能地將她所能想到的市場元素傾注其中。
雖是如此,她寄出作品之後仍不抱希望,太多失敗使她終於決定暫時放棄編劇一職,找其它工作以求穩定,奇跡卻在此時發生——製作人來電通知錄取,要約她商談合作事宜。
之後的發展就像乘風奔馳一樣順利,戲劇的收視率出乎意料的好,於是製作人又找她為競爭最激烈的八點檔連續劇繼續效力。
收入不穩定的她沒理由拒絕,這一寫才真紅翻了天。眼見逼近二百集的大關口,製作人欲罷不能,觀眾也欲罷不能,但身為編劇的她卻有點後繼無力了。
每天在資料書和電腦前面流連,趕稿時更感生不如死,她覺得自己像只深海賅賅,生活在深達數千尺的陰暗海底,無法浮上水面見識陽光。
不過再怎麼說,她的收入可觀,父母也不再叨念,這樣的日子不管算好還是不好,總之在這失業率高的社會,能靠正當職業養活自己就很值得慶幸——她一直是這樣想的,直到那天,她在路上巧遇一位昔時交情還算不錯的高中同學。
正確來說,是當初跟她同在戲劇社的同學。
她熱情地拉自己一起吃飯,主動聊了很多近況,然後當然講到從前。提到當初校慶的那場演出,她興奮地比手畫腳,顯然那也是她年少時的美好記憶。
然後她問:「你現在還有在寫劇本嗎?我記得你以前立志當編劇呢。」
而蘇曼竹只是淡淡地道:「算是有吧。」
那反應使她認為蘇曼竹的事業並不如意,也許出於安慰,她說:「你大概不知道,其實我以前一直偷偷崇拜你呢!當初你寫的劇本,我的那一份到現在還好好收藏著,打算等我兒女長大要拿給他們看,告訴他們我曾在高中時參演過這部成功的戲。你從以前就那麼有才華,一定可以成功的!」
她眼中有著比自己還天真自信的光采,蘇曼竹見到,忽然愣住了。
明明距高中畢業還不到十年,她卻感覺已過了半個世紀。回顧前塵,她也曾相信能綻放屬於自己的光芒,但如今舊夢何在?
舊夢啊,她幾乎要忘記自己舊時也有過夢。
這間咖啡館的老闆和眼前的徐謙都是圓夢之人,在他們面前,她竟覺得自己有幾分渺小。其實現在她編寫的戲劇也沒什麼不好,畢竟戲劇本身就是用以娛樂大眾,但……那真是她想寫的東西嗎?
她茫然了。
編劇技巧中的3S,suspense(懸疑)、surprise(驚奇)以及satisfy(滿足),她雖均達成,但最後一項「satisfy」……她滿足了觀眾,卻不曾滿足自己。
有時她會忍不住想,在過去的日子裡,自己究竟做過些什麼?眼下,她的確如願擁有編劇這個身份,但那又如何?她必須十分顧慮觀眾的想法,聽從製作人的意見,朝更夕改,沒有自我得像個生產劇本的工廠,客戶要什麼,她就寫什麼。
在編劇欄上,她用了筆名,因此知道她身份的人不多;而在老同學面前,她竟無法自豪地說一句:「嘿,你看過某某劇嗎?那編劇是我。」
無力感使她失去動力,頹喪之際,製作人卻在今天下午提出要求,以高收視率為由,希望她能將預訂二百一十集結束的戲劇硬是延後十集。
她知道,這部戲又要多一個「拖戲」的理由被罵了。所以到最後,她寫出來的東西沒能讓人感動,沒能讓人又哭又笑,而是讓人用來痛罵舒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