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睜著眼,看著天花板,想到過去的種種如今都要抽離出我的身體,漸漸遺忘,心裡頓生某種不知名的情緒,有點哀傷,又有點釋然,但都很不踏實。
均勻的鼻息從身旁傳來,我翻轉過身,看見他的睡顏。
他緊閉著眼,那張老愛說一些不中聽的話的薄唇微微張開,呼息中帶有酒氣。
像個大孩子一樣。
原來外表再怎麼剛硬的男人也會有這樣放鬆的時刻。
他的輪廓鮮明,五官出色。
我不禁好奇起他所經歷的是怎樣的情傷。
我伸手摸他的臉,他沒有醒,我更肆無忌憚的用手去感覺他臉上的每一個線條,揣想男人的心靈世界。
我不懂男人。
就是不懂,所以家豪才會離開我吧,因為我不懂他。
此刻我有種同病相憐的心情。
突然覺得好寂寞,我叫醒他:「喂,你醒醒好嗎?」
連續叫了幾次,他才甦醒過來。他揉了揉惺忪的眼,乍然在黑暗裡見到我,他似乎忘了我這個陌生人是誰。
他叫我滾,說:「我今天沒興趣。」
沒興趣?真不曉得他把我當成了什麼。
我提醒他:「你帶我來的,忘了嗎?」
他彷彿有了點印象。說:「是嗎?」
我肯定他的疑問,見他眼皮又合上,我連忙又推他,怕他睡了。我需要人陪伴。
他勉強又睜開眼,眼裡透著不耐煩。
「喂,陪我。」我說。我訝異我怎會這麼說。大概是喝了酒的關係吧,我腦袋有些混亂。
「別煩!」他冷硬地拒絕,並且翻過身去睡。
我挨上他的背,搖晃他。「不要睡啦,陪我說說話。」
他捲起床上唯一一條棉被蒙住臉,不搭理我。
渴望著人體的溫度,我不顧羞恥的貼住他的背。
「棉被分我。」
他被我煩到火大,索性把整條棉被扔給我,自己抱著枕頭,蜷著身體睡。
我得到了棉被還覺得不夠,我把棉被分一半給他,跟他交換條件說:「陪我說話。」
他沒有反應。
我則當他聽見了,自言自語:
「他是我第一個男朋友,我真的信任他……」
我開始叨叨絮絮地把過去我跟家豪的交往經過一點一滴地向他傾吐:
「我們第一次約會是到淡水,那一天傍晚突然下起了兩,我們都沒有帶傘,被雨淋得一身濕,風一吹就冷得直發抖。家豪他怕我冷,將我抱進他懷裡,用他的體溫溫暖我,那時候我頁的覺得自己好幸福,我甚至認為這幸福能一直持續下去,直到,直到我們都老得不能動的那一天……」
我一直講一直講,講到喉嚨乾了、啞了還停不下來。
不曉得為什麼,我想讓人知道我曾經愛過,我很怕錯過了這個機會,以後說不定連自己都不能夠確定我是否真正愛過一個人。
我邊講,眼淚忍不住邊流下來。
我講到分手的那一天,家豪送我的那條藍寶石項鏈。
我說:「如果早知道那是分手的禮物,我就不收了……」
我知道我又哭了。
一隻手臂突然橫了過來,攬住我的腰,將我抱進一具溫暖的胸懷裡。
暖意隨即包圍住我全身,我不再顫抖,依偎著那具陌生的胸懷,停止了斷續的抽噎和我幾乎以為即將要流乾的眼淚。
我捉著他的衣襟,問說:「你呢,為何她不選你?」
他抱著我,似乎沒有回答的打算,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他開口了。
但我懷疑他曾經說過話,因為他的聲音低沉沙啞,輕得像一片在春天隨風飄舞的白棉絮。他彷彿是這麼說的:「也許是因為我不夠好吧。」
不曉得為什麼,他的話令我有些鼻酸,或許這正是天涯淪落人大多能夠互相憐惜的緣故吧!某一方面來說,我們有著共通的心靈。
家豪不愛我,也許也是因為這原因
而一個人要承認自己不夠好,需要勇氣。
我伸出我的手,抱住他的腰。
他也抱住我,互相依偎取暖與舔舐傷口的感覺讓一切不踏實的心情漸漸得到平復、補償。
我在他的擁抱裡漸漸睡去。
從前我一直很難睡得安穩,但奇異的,在這個陌生人的懷裡,我好像找到了我一直在追尋的、某種我還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的感覺。
這感覺,令我異常心安。
§ § §
早晨,秋陽從未拉緊的窗簾縫隙透了進來。
我醒過來,偌大的床上只有我一個人,沒留下任何一絲有其他人曾經存在的痕跡。
顯然,他走了。
我與他只是偶然遇見,不曾有過念頭要認識彼此,所以以後大概也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
我低頭打量自己——
身上的洋裝縐得像一團鹹菜乾,頭髮也像個瘋婆般披散著。
宿醉延續到今晨,我揉著額際企圖減輕頭痛,但顯然沒什麼用。
我掙扎著走下床,到浴室做了簡單的梳洗。經過水蒸氣一番蒸騰,四肢百骸感覺精神許多。
回到床邊,發現我的小提包就擱在床頭櫃上,我怔愣愣的在床邊坐了好一會兒,細想昨晚所發生的一切。
儘管醉酒,但我隱約還記得某些片段。許多畫面在眼前閃爍而過,認真想捕捉,卻無法完整的拼湊。
微涼的風從半敞的窗子吹進來,我起身將窗簾拉開,看著天空的雲朵與驕陽。前陣子灰濛濛的天氣已經轉晴了,現實與夢境不斷地交錯重疊,一切都顯得不真實。
我撫著額頭,幽幽歎息一聲。
是否昨夜的經歷只是另一場夢?
§ § §
走出飯店,室外的陽光和煦地照在我身上。
我看著閃爍在身上的光輝,突然覺得應該要打起精神來。
是啊,天地萬物是這麼樣的美好,我為何不能保持開朗的心情來欣賞呢?
只不過是一次失戀,總不能老在追悔過往的回憶,我該認真地計畫自己的將來才對。
於是我下定了決心要好好地一個人過。
我打電話到出版社請了一個禮拜的假。
我覺得自己需要出去走走,轉換心情,擺脫掉過往的陰霾與不堪。
出版社正缺人手,本不欲放行,但我請假的決心堅定如山,老編拿我沒轍,批了我三天假,還囑我盡快歸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