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鸞當然洞悉此舉,苦口婆心地勸告女兒:「你別怪做娘的說得難聽,你要是欣賞那白臉小子,跟他睡個三五七年,也就算了,千萬別從良,更別生兒育女。」
花艷苓脾氣暴躁猛烈,一拍台,站起來就問:「我十六歲開始下海,到這年頭,累都累死,你不為我尋著個歸宿而安慰,反而潑我一頭的冷水。」
柳湘鸞輕歎:「我除你以外,又有誰了?為什麼能令你歡天喜地的事不幹,偏要害你不高興呢?女兒,我和敬康一家還是要吃你的那口飯的。」
一句如此低微的淒涼話,由慈母口中說出來,立時間減煞了花艷苓的怒氣。
她稍稍收斂了語調說:「寧欺白鬚公,莫欺少年窮,你不必以為杜一楓今日家徒四壁,就一世都窮。」
「行行出狀元,這是一定的。然,一榜之內狀元能有幾人?輪不輪得到自己,靠的是一命二運三風水。我恨不得他能發跡,但,阿寧,」柳湘鸞叫著女兒的本名,「你不可不防,懷才不遇的窮書生,不是你心甘情願跟他捱生捱死,他就會越加疼你愛你的。男人一不得志的那口鳥氣,噴到妻子的臉上去,比屁還臭,可以叫你委屈得寧願速死。」
柳湘鸞的這番話,不幸而言中。
她勸女兒不可輕率成親的千言萬語,敵不過杜一楓對花艷苓的一個含情帶笑的眼神。
母親千叮萬囑,要她不可生兒育女。但花艷苓誕下了第六胎,才猛然發覺娘的說話絕對有理,已經太遲了。
花艷苓在留診所內抱著初生的第六個女兒時,一見拖著其他五名子女來探訪自己的母親,就淚如雨下。
花魁淚,一滴一滴,灑落在初生嬰兒的衣襟上,那陣子,寧馨兒還在努力酣睡。
柳湘鸞輕歎。
「算了,算了,但願一楓會改變過來吧!」
怎麼會改呢?
這麼個小男人,拿了張畢業文憑,就以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理所當然的一屁股坐上洋行的經理位置上去,才算是人家對他的公平處理。絕不翻心一想,自己上無祖蔭,下缺經驗,做事固然未到家,做人亦是半桶水。
更壞的在念多了兩年的書,自命不凡,洋上司多說他幾句,他的臉拉得比高他幾級的當權者還要長。
誰會巴巴地買他的賬!
眼見旁的人晉陞神速,心生不忿,益發亂了步伐,終而被摒出局外。
一次跌倒,不足以論英雄。何況,謹記失敗的教訓,再戰江湖,必有進步。除非抵受不了壓力,自暴自棄,或明知故犯,變本加厲。
何其不幸,杜一楓在事業上受了挫折,轉投效華資機構時,心態變得更敏感,動輒就思疑別人欺負他,要佔他便宜,胸襟一窄,處處不肯吃虧,人家會當他老幾?當然的變為投閒置散,可有可無。
再受一次打擊,非但不圖悔改,反而借酒消愁,借賭解悶,兩樣惡習夾攻之下,成了個廢人。
對妻子,早已沒有了卿卿我我,郎情妾意,花艷苓對於杜一楓,在結婚三年之後,開始成了一個家裡頭精力健旺的老媽子和一具供其免費洩慾的軀殼。
曾有那麼一晚,花艷苓倦極,硬是推開丈夫,哭嚷:「就是舞客要買大鐘,也得經我同意,我還是人不是人?」
杜一楓伸手連連摑了花艷苓兩記耳光,抓牢她、雙眼發出窮凶極惡的光芒來,說:「今兒個晚上,我偏是要奸定了你,看你怎麼樣。高士打道的警署在我們街後,你跑去告我吧,說你當杜老志的紅阿姑時還未曾遇上暴力,如今人老珠黃,卻偏偏遇上了!」
信不信那年頭,一個念過大學的男人會說出如此下流卑鄙的話來?
就在這事件的一個月之後,花艷苓就懷了第六胎了。
杜晚晴排行第四。
一兄一姊是杜展晴、杜日晴,分別比晚晴大五及二歲,老三杜現晴是天生低能兒,成了柳湘鸞與花艷苓母女倆的一個傷心得幾乎不勝負荷的包袱。
晚晴的弟弟杜又晴,比她小五歲。其間,花艷苓墮胎四次。
到最小的一個女兒杜再晴出生時,晚晴已經近九歲了。
孩子們的名字是柳湘鸞起的。
誰以為專陪人客飲花酒的老舉是目不識丁的,是為一錯。
以為當老舉就一定會答應陪寢的,又是二錯。
柳湘鸞在鴇母的悉心扶育下,十歲大已經念遍《紅樓夢》、《水滸傳》、《西遊記》、《三國演義》。十二歲開始念第一本中譯的外國名著小說及中英歷史。
到十五歲出局陪酒,唐詩宋詞,朗朗上口。
席間的應對,引古論今,揮灑自如。
以這樣的底子,為幾個小孫兒起個比較不從俗的名字,真是太易如反掌了。
杜晚晴一直是外祖母的摯愛。
這份額外恩寵,跟她排行中間有點關係。既非長子,又非老么,被母親冷落,似乎無可避免,因而大獲外祖母的同情,也就順理成章了。
除了這個原因之外,一定是柳湘鸞獨具慧眼。她知道這外孫女兒必是最出色的一個。
杜晚晴從小就跟她的外祖母非常親近。
連睡覺都是兩婆孫一張床。自三歲開始,晚晴每天晚上都要聽完故事,才肯睡去。
柳湘鸞說:「晚晴,這些故事,你謹記了,將來對你有很大的好處。」
她的說話總是兌現的。杜晚晴還是長大了之後才知道。
當她小小年紀,由外祖母拖著,到灣仔街市去買菜時,那牛肉檔的老闆三叔,老以為柳湘鸞是小晚晴的母親,笑著說:「小妹妹,你臉色白雪雪的,應該叫你母親多給你煲牛搌搌服湯,行氣補血,弄得皮膚白中透紅,那才配得上你精緻的五官。」
笑得柳湘鸞合不攏嘴,道:「三叔,不是告訴過你,晚晴是我孫女兒了!」
「嘻嘻!對、對、對,差點忘了,你原來已是百歲人魔。」三叔幽她一默,弄得柳湘鸞不辨悲喜。
杜晚晴是真正幼承庭訓,她接受的教育是集石塘咀與杜老志兩大門派於一身。再加上她個人天生聰敏,摸索、糅合,創造出一個配合時代調子與步伐的模式來,而成為坊間稱頌的當今本城天字第一號的交際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