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晴,」晚晴攙扶著小妹的臂彎,親親熱熱地喊她,「這陣子大考完了,可輕鬆一點了。」
再晴還只有十七歲,整個人是幼嫩的。模樣兒跟晚晴相似,卻在氣質方面輸給她姐姐太多了。
只有一樣,杜再晴將杜晚晴比了下去,就是青春。
那蜜色的皮膚,繃得緊緊的,驟眼看去,也能覺著一種沖人而來的朝氣與活力,渾身帶著不能忽視的倔強,另有一番吸引。
如此青春迫人的女孩子,應該活潑而多話。但,杜再晴剛巧相反,她相當沉靜。一道上,各人都講著話,只有她不造聲。
晚晴又說:「考試是很令人疲累的,你得好好地休息一個暑假,到處玩玩,再到開學。」
再晴說:「四姐,我不打算唸書了,已經找了份工作,下禮拜即可上班。」
「什麼?再晴,你聽我說。」
「四姐,如果你今天把我叫出來的目的,是打算勸我改變主意,那可真不必了。我們杜家的女孩,脾氣實是一個版本印出來的,性子比石頭還硬。」
晚晴不是不吃驚的。
她問:「最低限度,你欠我們一個完滿的解釋。」
「你不會接受。」
「會不會接受是我們的事,向我們解釋是你分所當為的。」
「我喜歡自食其力。」
「任何有志氣的人都喜歡靠自己,只不過不必急在一時,你還未準備好。」
「已經太足夠了。」
「—個中學生,能幹出些什麼頭緒來?」
「一個大學生都不能夠,那又有什麼分別?看你!」
「再晴。」
「四姐,你賺的是辛苦錢,你要怎樣用你的錢有你的自由。用在令你開心的事情之上,更是理所當然。譬如說,你喜歡一件首飾,你有錢,可以將它買下,據為己有,不亦樂乎。首飾是死物,無可轉圜地成為你的玩物。然而,人不同於物,人有感覺。故而你有權利輔助別人,以之為榮為樂,但倍受你照顧的人,也有權利不再做你心靈的安撫劑。」
杜晚晴驚駭得停了腳步,她睜著眼看小妹,說:「再晴,你知道剛才的那番話份量有多重?如果你是認真的話,是要承擔後果的。」
「我知道。四姐,所謂後果亦不外乎是責備我是個忘恩負義之徒而已。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從沒有賦予過選擇的機會,你的恩義在這些年以來強加在我的頭上。不錯,我們改善了居住環境,我們豐衣足食,我們入讀好學校,可是,這一切都來得理所當然,非叫人接受不可。你從沒有想過,我可以不願意接受某些人的關懷照顧與饋贈。」
杜晚晴嚇呆了。
「四姐,施恩不一定等於對方要受惠,雙方面都有權作出自己的選擇。等於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不能這樣就等於相愛,有責任生生世世一起過日子。」
「為了什麼你竟如此的嫌棄?我問得是否多餘而笨拙了?」杜晚晴語音是震慄的。
「四姐,讓我坦白告訴你,我曾有過的遭遇。在班裡頭,我考第二名,考第一名的凌佩慧是我的好朋友,考第三名的馮芷苓是我的第一號大敵人。凌佩慧在畢業前十分擔心不能再升學,因為她家境貧寒。我安慰她、鼓勵她,然,她很誠懇地對我說:」再晴,你不同,你有位肯犧牲自己來照顧你、培育你成長的姐姐。『「我問她怎麼會知道事情的真相,佩慧告訴我,她母親每星期有三天到醉濤小築黃正芳小姐家裡去當鐘點工人,聽那兒的傭人們張家長、李家短的說各房主人的故事,因而知悉一切。
「四姐,這還不是故事的結束。那位我的敵人,在大考之後,也跑到我跟前來問我是到外洋深造,還是留港供讀,並說:」你成績好,又不勞為學費擔心,只消令姐嫣然一笑,就夠供你直至大學畢業。『「這還不止,她偏要多加一句:」聽說我家舅舅跟你姐姐頂熟絡,可別忘了,這等於說我對你的栽培也有間接功勞。』「
「夠了,夠了,再晴,我聽夠了,你也說夠了。」
杜晚晴急步邁向走在前頭的冼崇浩,說:「崇浩,崇浩,我有點不舒服,請送我早點回家去。」
由始至終,杜晚晴絕口不提再晴與她關係的惡化,在母親及外祖母面前沒有提,在冼崇浩跟前也沒有提。
她默默地消化杜再晴的那番話。
她默默地忍受那份來自至親的侮辱。
小妹以她的前途押在輪盤之上,實她傷心難過自慚形穢。
原來世界上有種人容不得別人仁厚心腸,犧牲自己去成全他人。
杜晚晴學曉了一個做善長人翁也得徵求受恩惠者同意的大道理。
不能說再晴不對。有些汪洋大盜殺人搶掠得來的血腥錢,獻奉神壇,也遭嫌棄,認為是骯髒至極,有辱神明。
當人們看不過有些人旁門左道地賺了一大筆錢時,會阻止他們以之購回良知,用來補罪。古時聖殿,容許教徒購買贖罪券,或多添香油,以平衡過錯,原來真是相當慷慨的所為。
杜晚晴痛苦得啼笑皆非。
花艷苓追問她如何處理弟妹的問題時,晚晴只答:「他們已是成人,主意是對是錯,總要給他們機會求證。就讓他們隨著意願行事好了,反正如果改變初衷的話,我們還是有能力照顧他們的。不必在現階段強他們所難,反生惡感。」
「也只好如此了。」花艷苓說。
晚晴呢,把她的感慨與哀傷收藏得非常好。
冼崇浩要到美國去公幹,才不過去兩個禮拜的樣子,就有著甚多離情與別話。
「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冼崇浩對杜晚晴說,「如果我回來發覺情人少掉一根頭髮,我必跟你算賬。」
「彼此彼此。」杜晚晴在冼崇浩的懷裡輾轉著,胡亂地笑。到底,只要冼崇浩在身邊,什麼不快與不如願都可以抵銷掉。
「有一件事,我要你作好心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