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新人的臉就在傘群的蠕動之中隱沒,直至那輛名貴絕倫的勞斯萊斯絕塵而去,餘下在雨中猶自彷徨的賽明軍。
頂在明軍頭上的傘子在這一刻再無力支撐下去了,她稍稍的把傘放下,整個人淋在雨中,目送馬路對面的一大班賀客,跳上各輛名車,緊隨著新人離去。
明軍的臉上是雨,又是淚。
直至了無一人,賽明軍才快步走過馬路,直衝入教堂,跪倒在聖壇之前,不住的飲泣。
眼淚模糊之中,隱隱然見台上慈愛的聖母像聳立於前,只有她才見得著新人笑,舊人哭。
賽明軍在那一刻肯定,世界上再沒有人會照顧她們母子倆了。
一切都只有靠自己。
事隔多年,每逢有雨,她就不期然地想起自己濕透了身,直坐在聖堂裡打哆嗦的淒涼情景來。
要忘記,談何容易。
一輛鮮黃色的平治駛過來,毫無顧忌地把路旁的一攤污水濺到賽明軍的小腿之上,把她從迷惘之中喚醒過來。
明軍下意識地後退兩步,有點不滿地瞪了那輛車子的司機一眼。
這一望,帶來極度的暈眩。
賽明軍摔一摔頭,強自鎮靜下來,打算再望清楚,已經太遲了。車子放下了一位少婦,就立即絕塵而去。
賽明軍慌張地又打算回頭看清楚那少婦的模樣,依然不得要領。她老早已隱沒在人群之中。
這一晚,明軍的精神很不能集中。她勉力的陪了左嘉暉一會兒,就哄兒子說:「媽媽還有甚多文件要批,你好好的早點睡,成不成?」
對幾歲大的孩子,明軍已習慣以商量的口吻跟他說話。
「媽媽,你也要像學校裡的老師一樣,在家裡頭批卷子?」
「暉暉真聰明。」
左嘉暉點點頭,鑽進被窩去,火速瞌上眼睛,然後又睜開,說:「媽媽,暉暉是個很乖很聽話的孩子。」
「誰說不是呢?」明軍吻在兒子的臉頰上,心上有一陣感動。
暉暉不像他父親,只像他母親,因為他明白道理,曉得責任。
這是令賽明軍最安慰的。
她扭熄了兒子的房燈,回到自己睡房去,根本上既不能批閱文件,也不能睡。
她只是把枕頭墊在背上,坐在床上,傻想。
這麼多年了,嘉暉已經上小學,他才出現。
今天那坐在名車之內,把她一裙一腳都濺污的,正正是他——左思程。
其實,左思程又何只今天才濺污了賽明軍的身子,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濺污了她的心,直至如今,仍是髒兮兮的,一片的血肉模糊。
這筆賬怕是此生此世也算不完了?
為什麼一個男人可以如許忍心,拋妻棄子。記得在思程堅決地跟她說再見時,賽明軍曾哭著哀求:「思程,思程,孩子就快要出生了。」
左思程無動於衷。
「思程,你忍心他一出生就沒有父親?」
左思程很清楚的說:「明軍,你知道為什麼我下定決心跟你分手?」
「為什麼?」賽明軍茫然地問。
「因為你不成長、不成熟,你太任性、太縱情、太幼稚。我不能跟這種品性的女人過世,孩子是你堅持要養下來的。你根本沒有細心想過做父母的責任。只不過利用一條生命去維繫你的愛情與私慾。我老早告訴你,千萬不可把孩子養下來,我不能負這種強硬加諸於我頭上的責任,你不肯。你還說愛我?愛孩子嗎?不,不,你只不過愛自己而已!」
賽明軍不住啜泣,無辭以對。
「你的這種行為,與勉強把一撮錢塞在我口袋裡,說是貸款給我,然後要我每月付你利息,有什麼分別呢?
「明軍,你成長起來吧,以現代人的眼光過活,以現代社會的道德作為行為準繩!我相信你會開心得多。」
「她是個怎麼樣的女子?」賽明軍忽然的問,仰著臉,望著這個曾經跟她在花前細語、在風中漫步、在霧裡擁抱的男人,問這句話。
其餘的一切人情世故,賽明軍都裝不進腦袋裡,她等著這個答案。
「她是一個具備一切條件,使我生活愉快的女人。」
這是答案。
罪不在人,卻是在己。
只為賽明軍欠缺了給左思程愉快生活的條件,於是他另外作出選擇。
過了很久很久,賽明軍才能以清醒的頭腦去分析攤牌時左思程那一席話的動機。
他為自己的行為找到最完美的借口,從而能心安理得地置她母子於不顧。
賽明軍是咎由自取。左思程是無可奈何。
明軍苦笑,心想,思程到底是個聰明人,這一點她沒有看走了眼。
整晚都陷入沉思之中。
根本夜不成眠。賽明軍苦笑,想,自從孩子出生後,自己每天的睡眠時間,平均不到五小時,如此這般捱足了幾年,現今攬鏡一照,都為自己的憔悴大吃一驚。
以往賽明軍雙目炯炯有神,連那頭濃密烏亮的頭髮都閃閃生輝。一張雪白的臉,隱隱然有紅光。
如今,眼是無神無采疲累已極的眼,眼下的那兩個泡泡越來越明顯,更令人顯老。面蒼白得像吸毒的道友。如果沒有塗口紅,口唇一定發紫。
身與心的煩憂與勞累已經越來越接近極限。很多時,無力添衣吃飯,強迫自己休息,爭取睡眠,無非是為了要支撐下去,直至完成一個母親的責任為止。
怎麼可以把前事忘了就好!
天微亮時,賽明軍才剛剛入睡,不一會,又得趕忙起身操作。
原本最要緊的是要把那小小室內抽濕機拿去修理,以免嘉暉的房子濕氣太重。
家庭的繁瑣雜務,說多少就有多少。真頭痛。
驀地醒起,抽濕機還是不能在今天提去修理,因為集團股權轉移,新官在今早就來跟各高級職員見面,她已把巡視連鎖店的時間表更改了,得先趕回總寫字樓去。
匆匆打發了暉暉上學,就立即上班。今天,公司所有的人,全都有點緊張。
馬槽換主,即使是良駒也會顯得不安,怕不會重用如昔之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