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公到日本去了一趟,他早已離開舊公司,到新公司上任,這是你知道的吧?」左母說。
「他沒有向我提。」
「新的差事相當有前途,是一家財雄勢大的跨國地產公司,要栽培他,讓他接管整個東南亞的各個發展及合作計劃。聽他說,一年之後,有機會進駐董事局。」
賽明軍微垂著頭,對左思程能有光明前途,她仍付予極度的關注。心裡竟還掠過一陣子的安慰。
「所以,賽小姐,」左母說:「希望你千萬要成全思程才好。」
「我?」明軍嚇一驚:「怎麼會是我?」
「你若真的為他好,請遠離他。試想想如果有個女人,終日哭哭啼啼,陰魂不息地在他的辦事處附近出現,人家會怎樣想?對他的名譽又有什麼影響?」
左母看著賽明軍稍稍動了容,乘機再進迫一步:「你們後生一代,口口聲聲的山盟海誓,可是,一到有切身利害關係,就露出本來面目。怎麼可以寧可死纏爛打的來個一拍兩散,也不肯放對方一馬呢?這叫做愛情嗎?真令人大惑不解!」
「伯母,我是愛思程的。」賽明軍急著分辯,當下眼眶赤紅。
她覺得天下間最委屈的事莫如是有人以為她不愛思程,愛他不夠,甚至是虛情假義,企圖陷害左思程。
怎麼會有人這樣想?
「你恕怪我。這把年紀的人,不懂得你們後生的所謂愛情是什麼一回事了?賽小姐,我以為感情是雙程路才行得通。硬壓迫一個對你已沒有了感情的人承認你單方面的奉獻,這無疑是強人所難而已,因此而導致他個人事業與婚姻的損失,更是無辜。」
「伯母,不是的,不是的,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副模樣!」
賽明軍拚命擺手,渴望解釋什麼,可是舌頭像打了結,轉動不來。
「賽小姐,你大人大量,就請行行好,放過我們思程吧!」
很明顯地,左母在軟硬兼施。
現今賽明軍每一回想起往事,她就苦笑,那些粵語長片的老土情節,竟屢屢活靈活現在她跟前,是荒謬絕倫;可是,確有其事。
「賽小姐,實不相瞞,年青人有本事,也要有機緣,才可以大展鴻圖。否則,才幹只會被埋沒。目前思程遇上了一個大好機會,是緣也分也,他發覺跟這位姓謝的小姐,情投意合,偏巧謝家是做大企業的,正好讓思程發揮抱負,一展所長。如果因為你個人的感情問題,而破壞了思程的婚姻與事業,固然令人難堪,就算你強行得直,不見得思程的人與心就全歸到你的一邊來。何必堅持要一拍兩散?」
左母捶一捶胸,說:「不怕賽小姐見笑了,我也是個棄婦,當年思程的父親不要我母子二人時,我也是哭哭鬧鬧。要生要死就可以喚回男人的心意,縛得住他的心嗎?還不是我獨個兒撐到今天。我是以過來人身份向你們這些後生進一言的。」
賽明軍是一手扶牆,一手扶梯的走下左家住宅所在的那棟樓宇的。
一步一步走落階梯時,她有一個期望。
這個期望由輕微、迷糊,而至嚴重、清晰,甚至發展變成強烈、濃郁。
她以前是行差踏錯了一步,如果現今再差錯一步,就會直滾落樓梯去,腹中塊肉一定不保,就連自己都可能從此了斷。
那有多好!
因為什麼都在一分鐘內就解決掉了。
這個意念,一直騷擾著明軍,直至她忍無可忍,伸手抱著自己的頭,頹然地坐到樓梯口上,放聲啕哭,洶湧的淚水奔流出來,才悄悄把那個消極而恐怖的意念洗刷淨盡。
餘下來的是一個要吃飯、要住宿、要生活下去的現實問題。
人介乎生與死之間,一旦決定選擇前者,就有甚多的棘手事情都需要即時處理。
首先橫擺在賽明軍眼前的是,要獨自肩承起生活上的一切開支用度。
當明軍自姨母家搬到外頭去住時,左思程是每月都給她貼補家用的。
當時,賽明軍在恆發洋行內當一名行政見習生,月薪只不過四千元,雖然老同學徐玉圓的母親,並非尖刻的人,她們家的尾房是以一個相當廉價的租錢讓賽明軍租用的。但,那到底是日中的必然用度,再加衣食行三件大事,也真真正正要量入為出。
如今,少了左思程的支持,更是捉襟見肘。一想到大半年之後,多出一個小人兒來,實行黃口索食,等待提攜,就更百上加斤了。世界上少有好事一齊來,只有禍不單行。
明軍在上班時,開始慢慢覺著人事的壓力。
恆發行是間相當具規模的出入口公司,然而做的是內陸與本城交替轉運至歐美的生意,上至老闆,下至一班舊臣子,都是思想、行為、裝扮、作風,著著保守的一派人。
的確沒有人明日張膽地給予賽明軍什麼批評;然,他的上司與同事們每日投射在她身上的眼光,是陌生、怪異、蔑笑、不置可否的。除了非迫不得已要交代的公事,就差不多跟賽明軍斷絕來往。
好像有一次,分明是全個出口部的同事開聯席會議,在派發了議程之後,部門主管的秘書張芷玲走到賽明軍的身邊,冷冷地說:「老總囑咐,如果你沒有什麼特別事打算在會議中提出來討論的話,下午的聯席會議,你不必參加了,否則部門連一個接聽電話的人都沒有,反而不便。」
賽明軍不好意思地問:「你呢?接聽電話不是秘書的責任嗎?」
這刻她心裡的感受是難堪而複雜的,還幸能極力克制下來,不動聲色;反而是對方不肯放過她,臨到掉頭走離賽明軍座位時,那秘書小姐還回望明軍一眼,以一種稀奇古怪的神情與語調說:「老總怕是關心你,讓你多點休息!」
這麼一句滿刺的說話,要賽明軍硬生生吞下肚子裡,腸臟都全被戳得血肉模糊。
為了生活,賽明軍只好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