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各人都微微蠕動著身子,臉上有了一點點的笑容,只這位襄裡例外。
我繼續問個清楚:「究竟是不是順風導遊的薪金在行內是偏低呢?」
戴襄答得並不爽快,頗有一點類似老闆的吞吞吐吐,說:「人心是不知足的,這個也不難理解。」
「理解並不等於接受。」我立即糾正他。「我完全同意把薪金調整至合理,甚至偏向優越的水平,但不喜歡公司的制度名存實亡,這太沒有意思了。」
第45節
戴襄沒有再回我的話。
「這樣吧,請人事部的同事給我們一個報告,看看順風的導遊待遇跟市場有什麼差距,回頭再商議如何提升他們的收入。」
就這樣散了會了。
萬事起頭難,尤其困難的是假若已經剪裁了的衣服,順風的人事與制度對我而言,似乎是一件身材與口味都不合適的套裝,穿得我渾身不舒服。
不久我接獲人事部的報告,發現我們的導遊薪酬並不比市場低,這就更使我氣結,慌忙請那人事部經理任淑貞到我辦公室來商議。
任淑貞一點不含糊地對我說:「阮小姐,你不是初入行的人,其實應該知道我們給予導遊的底薪非但合理,而且略為偏高。」
我點頭,說:「你的調查有助我鞏固及肯定自己的感覺。這對我希望推行的改革有幫助。」
「令你更理直氣壯地執行理想是不是?」
任淑貞的笑容透著古怪,好像有點諷刺似的。
我以眼神問她何以用這種態度回答我。
她說:「阮小姐,讓我告訴你,不要對你的改革抱太大的希望。我的資料很可能幫不了你的忙,反而落實了你的失望。」
「我不明自。」
「你很快就會知道真相!」
我意識到事有蹺蹊。
我嘗試追問:「要我碰釘子碰得頭破血流,才知道路不通行嗎?這是不是比較冤枉和淒涼?」
任淑貞望住我,好一陣,問了一句:「你跟李念真是好朋友?」
「對。」
不明白為什麼忽然提起了她。
「她是我妹妹的上司。」任淑貞再多加一句:「好上司。」
我十分欣慰:「太好了,能聽到別人在背後讚揚自己的朋友,至為安慰。」
「物以類聚,能交上好朋友是一份難得成就,對你的生活與工作,定有正面幫助。我看在李念真的面上,向你投信任的一票,阮小姐。」
任淑貞很認真地說;「當你提出要改革順風的制度時,必須要注意兩點。」
我洗耳恭聽。
很明顯地,這兩點關乎成敗,若不是李念真的關係,對方甚至不會給我坦白道來。
任淑貞繼續說:「其一是要知清楚那位專管編派導遊的戴襄跟老闆的關係。其二是在清楚了第一點之後,如仍要一意孤行,請勿對改革的成就抱太大的希望。」
「為人為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能否省掉我的一番調查功夫?」
「好。焦啟江的太座姓戴,這位戴襄先生是焦太太的弟弟。」
言盡於此了吧?
我恍然大悟。如果依照正途做法,導遊拿了合理薪金以及小賬,不在購物回扣上打主意,那他們的頭頭也不可以有機可乘,從中取利了。
就算公司的什麼皇親國戚,也不能明目張膽地從順風的收益內取走一筆,除非走此捷徑,把公司的利潤偷龍轉鳳地陰乾掉。
任淑貞趁我在錯愕又沉默的半刻,說:「我已遞了辭職信,故此,在臨走前,做一件賞心樂事,也未嘗不舒一口氣。」
「另有高就!」
「新的受雇條件其實比這兒還差一點點,但寧吃開眉粥,莫食愁眉飯。在現今的工作崗位上,他們需要的不是一個專業人士,只需個替他們家的親朋戚友安插工作的,言聽計從的文員,而是以其名為人事部主管,那又何必?」
「恭喜你重出生天!」
「謝謝,焦先生並不是壞人,他其實是個老行尊。只不過真的老了一點!」
任淑貞這句話真是一針見血。
時代是進取的時代,凡事必須講實力,談計劃,再容不下官官相衛,裙帶尊榮。
一連經歷的幾件公事,使我洞悉一個令人傷感的事實。
章氏的確是開明、進步、公平、革新的一個機構。
順風跟它是差得太遠太遠了。
在這兒,我所受到的掣肘,不難想像。
漸漸的覺得很有一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悲哀與無奈。
怎比從前?
從前,我能順利地把理想通過努力,實驗出成效來。
從前,我可以在公事上得到全面而合理的支援與商議,並不似如今的投訴無門,欲哭無淚。
從前,從前,怎麼總是一連串的從前!
那麼,現在又如何?將來又如何?
我頹然若失。
太太太羨慕任淑貞有路可逃了。
我很少在黃昏未足六時就下班的。
這天實在意興闌珊,故而打算趁中環還是鬧市,到外頭走走,添一點生氣。
中環永遠熙來攘往,永遠的車如流水、馬如龍,永遠的只見熱鬧,不見滄桑。
中環永遠像在事業上當時得令,意氣風發的中年職業女性。晨早,就精神奕奕,抹上一層健康明媚的光彩。中午,雖忙得滿頭大汗,依然威風凜凜、顧盼生輝。到了黃昏,搖身一變而珠光寶氣,翠擁珠圍的貴夫人,準備出席名流晚宴去。
我這麼一個在世界上似乎可有可無的小人物,完全不配中環的氣氛,完全不應出現在這個地頭之內。
也許,這種灰濛濛的感覺,其實在這兒營生的很多人都有。
我倒是真的不能不閉上眼睛,硬充好漢下去而已。
我閉了閉眼,一張開來時,看見了一個久違了的身影。
不會是他吧?
第四章
第46節
正在驚疑之際,對方已回過身來,正正地對住了我。
彼此的眼神接觸了,都避無可避。
我倒是大方地跟他點頭打招呼。
「致生,你好!」
對方顯然尷尬,隨之而起的面部變化,竟是一種不安不忿,還微帶些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