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董植康相處這些年,當然知道他並非善類,卻不曾想過他會狠得下心,要取其父之位而代之。
湯明軒心頭的震慄,隨著體內的酒精發作到臉上來,紅通通,火辣辣,連髮根都像在燃燒。
董植康看在眼內,自然明白,他冷靜而溫和地說:「江山代有人材出。要知道,我們時間無多!」
原來世紀末的惶恐,竟然威脅著香江之內的上下人馬,無分彼此。連腰纏萬貫、富甲一方的人都跟娛樂圈的小明星一樣,非要出盡八寶搶個夠不可。
董植康繼續解釋:「老頭子打下的江山,我有責任保存。這半年來,他的政策對集團和家族都只有害無益。我不能坐視不管,一點愚孝,只會把大好河山白白葬送。」
不能硬說董植康奪權的借口漂亮,而全無實質根據。最清楚莫如湯明軒,這一年來,他目睹董氏父子在討論公司策略上反目多次!
董勁一對九七問題持相當樂觀的看法。際此香江各大企業集團都在作分散投資之時,只他一股腦兒精神與行動上忠於一國兩制。遷冊之議在董事局內一提出來,像掘了董勁一祖宗十八代的墳似的,龍顏大怒。甚而董植康屢屢呈交了幾個在加拿大大展拳腳的計劃,都被董勁一推翻,而被噴得一面屁。
董植康向他老父極力遊說:「李氏是當今企業翹楚,他的動向,難道不值得我們考慮借鑒!他從來在業務發展上沒出過大錯!」
董植康是情急之下,犯了大忌。因為董勁一最恨人家拿他來跟地產王李氏作比較。表面上,這對平起平坐的財閥稱兄道弟,內裡莫不勢成水火。
香江之內,每一個階層的人都鬥個你死我活。自出娘胎,上幼稚園起,個個都爭先恐後,考頭三名的人,心病總不能免!
湯明軒記得當時董勁一滿面通紅,當眾喝罵他的兒子:「你姓李還是姓董?長他人志氣,毀自己威風。老李當然有比我更勝一籌之處,李氏門下三流行政大員的才具,比我們姓董的第二代接班人還要棒,是他姓李的走運,我姓董的倒霉!」
白手興家的企業鉅子,有哪一個看得起口含銀匙而生的後生一代,只可恨血濃於水,沒法子不悉力栽培而已。任何一個大機構內的高薪職員都明白,如果自己的才幹一如太子爺,老早就得另謀高就!
然,每朝的儲君都有他莫大的委屈與難處。再努力,在開國元老跟前還是脫不了公子哥兒的形象。權傾人間的一朝天子,偏又只覺得普天下除了在位的自己之外,無人有本事會飛龍在天,要應付這一總口服心不服的人情,往往疲於奔命,最最激心。
日子有功,忍無可忍,取其位而代之的心理一經滋長,就不可收拾。
湯明軒無疑是太明白董植康的處境與心態了!
然,同情歸同情,倒戈相向,非同小可。董植康成則為王,敗卻未必成寇。
中國人傳統思想根深蒂固,幾時都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事敗之日,只要董植康負荊請罪,這一役可能會變為最有效的父慈子孝催化劑。董勁一說不定會突然感懷老來從子,江山仍是姓董的江山,旁的佞臣卻不可同日而語,必要誅之而後快。
一般的家庭倫理大悲劇,收場時好歹尋個三姑六婆擔正歹角,各人把一總的情不得已、無可奈何都往他肩上擱,便把錯過罪名洗刷得一乾二淨,只剩代罪羔羊一人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白白成了該家族的千古罪人。
第34節
湯明軒並不愚蠢。這條必然的人性發展路程,他知之甚詳,不會貿然往火坑踴躍一跳,自尋死路。
他片刻的猶疑,都已看在董植康眼內。姓董的立時間會意,說:「小湯,我從未虧待過你,江山不可能一人打下來,世界哪有無兵司令會得叱吒風雲?君主將帥各安其位,合作愉快,天下可定。將來益豐分散投資,海內海外兩個大本營,我也管不了。總之隨你揀一個地盤,大展拳腳。如果你不介意留港的話,益豐的董事總經理,非兄莫屬。」
湯明軒不是不高興的,如果不追隨董植康作越級戰,只怕伸長脖子候至一九九七,擠得進董事局去,也不過是六七個董事之中資歷最淺之一員,有什麼大事輪得到他拿主意了!
再往寬處想,萬一市道蓬勃,益豐再行集資,撈到的油水,就不只是家肥屋潤這麼簡單了!
人生斷斷不會苦無機會,只是當機會到手時,當事人能否把握,就是成敗因素了。
大不了,也是丟了目前這份工作而已!江湖道上,翻兩個觔斗,另起爐灶,又是一名好漢,何用等十八年後?湯明軒還未見過有大律師在社會上會站不住腳!
至於道義問題,湯明軒在心內冷笑,他身為法律界人士,太清楚社會上有多少不能繩之於法的不法之徒了!連做兒子的要取父親權位都沒有忤逆的感覺,輪得到他這個追隨董勁一才幾年的夥計講仁義道德?老實說,時移世易,要他湯明軒為存一點厚道,拒董植康於千里,立時拂袖而行,就算自己辦得到,只怕惹起旁人非議,都以為他迂腐陳舊,不識時務,不切實際,不求進取,總之不知好歹。今時今日,道德改觀,人們心上的是與非,全是觀點角度的角逐戰。
有一致認可的輿論讚揚,湯明軒還會站在傳統道德的一面去考慮抉擇,如果不外乎是毀譽參半的話,何苦白白送掉自己的發跡機會?
何況,目前形勢,已是如箭在弦,不可不發。他要是拒絕了董植康的要求,明天就立即可以大休,另謀高就了。董植康是何許人馬?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倒不如心安理得,管人家說是同流合污抑或識英雄者重英雄,好與丑無非是一句話。本身的實際得益,最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