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不算誇張。才在赴機場前的一小時,她非要張牙舞爪地在寫字樓現了世,始成行。
百惠廣場在農曆新年,有著各種吸引商場行人顧客的節目。當然不致於舞獅舞龍那般老土,也不外乎是在廣場的大堂空地,架上金碧輝煌的福星拱照、富貴榮華佈景板,安排免費替商場遊人拍新春閤家福的照片,圖個大團圓、大吉大利的意思。如此這般簡單的節目,還要勞動到身為高級經理的丁遜君親自照應的話,也太不成體統了。於是這件工作一直由著手下處理。
誰知丁遜君把年三十晚的報紙攤開來一看,半段宣傳稿都沒有。
於是丁遜君請袁綺湘解釋因由。她大小姐答:「廣場內早已貼了海報,新聞稿今天才送出去!」
丁遜君一口悶氣往回吞,差點嗆死,沉著臉說了一句:「小姐,通世界都知道報館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只放年初一。」
袁綺湘不做聲還算了,她竟分辯:「我們拍全家福照片的節目由年初一持續至年初五……」
丁遜君沒待她講完,拍案而起,希里嘩啦,把姓袁的連祖宗十八代都罵在一起,凡三十分鐘之久。整個業務推廣部,有如山崩地裂,熔岩四溢,濺得週遭烽煙四起。
這當然不算小事了!丁遜君氣得一臉煞白,這個袁綺湘跟在自己門下三年,天天悉心教導,細意指點,只望他日有成,也算一場功德,如今撒手讓她獨立管件小事,不敢奢求她幹得有聲有色,總不致於出此紕漏。
丁遜君不恨仕途上的爾虞我詐。江湖到底不是善堂,明槍暗箭正如日出日落,與天地共存,真叫沒法子的事!只要自己練就了上碧蒼、落黃泉的上乘武功,自會否極泰來!最最最不長進的是那些連自己可以全權控制的怠懶與疏忽都甩不掉的江湖小子,認真白白栽培一場!
天下間其實沒有能真實致命的獨門暗器,殺身之禍往往是學藝不精,還加疏忽大意,終而自己親手宰了自己。
丁遜君抓起手袋,對牢袁綺湘說最後一段話:「如果你臨睡前肯靜下心來,重新想一遍交到你手上去的工作,應如何處理,你就不會大意!缺了一天宣傳功夫,與缺了五天,其罪一也!」
說完掉頭就往機場去。
坐在機場時,胸脯還因呼吸急速而頻頻顫動,一定看得旁坐的洋鬼子心驚肉跳,熱血沸騰。
丁遜君久久未能平伏怒氣,無非一句話,精神沒有寄托、太以益豐集團為家、以同事為親所致。
每念至此,遜君忍不住輕歎一口氣,明知是人家子女,成才長進,抑或窩囊沒用,干卿底事?徒惹惡名而已。
很明顯地,盛怒之後,額上青筋久久不退,一臉青白,毫無紅潤血色之可言。再漂亮的姑娘,在這種緊繃繃的精神壓力下,也令斯人憔悴!
怎比那養尊處優,小鳥依人地陪在愛婿身旁的幸福人兒?
再世投胎,如果積了半點陰德而有權選擇角色的話,丁遜君一定揀這個叫湯盛頌恩的角色來演。何必分分鐘丟人現眼?
湯太太很文靜,不大講話。禮貌地跟丁遜君招呼過後,只微笑地坐著,呷那椰子水,靜聽夫婿跟女同事的對話。
「下午,不見你到主席室裡去開會?」湯明軒問。
丁遜君搖搖頭:「談是否把百惠廣場上的住宅單位出售一事嗎?」
「對。你不贊成?」
「人微言輕,輪不到我有意見。單是董事局內當權的就有五人!」
「主席對你一向言聽計從!」
「以禮相待,代替年底加薪。何樂而不為?」
「女人總是多疑!」
湯明軒此言一出,調皮地拿眼瞟瞟妻子。盛頌恩只管笑。
「你幾點飛來曼谷的?」
「七點左右才抵埠,比你還晚。」丁遜君補充:「下午我部門裡出了一點事,有氣在心頭,不好在年晚拿一副晚娘相向著老闆,故而早早下班到機場去!」
「主席說,等你回港來,看看你的業務報告,原則上,他也不贊成出售單位,除非出租率太弱!」
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全都是公事,業務報告,業績表現。半分半秒都沒法子甩得掉,也難怪自己下屬在私人時間內開小差。
嫁給公司的滋味,很不好受!
丁遜君因而沒有再跟湯明軒在公事上閒扯下去。
就在那個空隙,盛頌恩輕聲地問夫婿:「我們開始吃晚餐好嗎?」
「對不起,話匣子一打開,一講公事就像女人纏腳布,沒完沒了!我替你去拿食物好不好?」
湯明軒站了起來。
這兒的露天餐廳供應自助式晚餐,沿河堤岸擺設一大系列的生熟食物檔,任君選擇。
「我們一道兒去吧!」盛頌恩又笑。
湯明軒伸手替太太拉開了椅子。
丁遜君只好大大方方地跟著站起來。
她太習慣自己照顧自己了。
既然沒有人拉椅子熱情招呼,乾坐著發脾氣,是沒有用的。落得老姑婆脾氣孤僻、瀟灑不來的聲名,對她,仿如落井下石,更糟!
湯明軒給太太遞了刀叉與餐碟,一直陪在她身邊,指指點點,夫妻倆密斟研究,哪一盆食物美味,哪一些配菜可口。
丁遜君落寞地跟在他們屁股後頭,凡菜必取,飢不擇食,一隻餐碟,盛著小山堆似的食物,還意猶未足。
遜君實行據案大嚼,跟盛頌恩斯斯文文,一羹是一羹地把食物慢慢往嘴裡送,實在相映成趣。
不知湯明軒看在眼裡有何感覺?
眼前兩個女人,一個乖巧幼細,一個光明磊落,好比星星與月亮,各有所長,都一般可愛。
第二章
第6節
湯明軒心裡必定作如此想。
這年頭,男人的思想已成一個標準模式。
當前的大事,是事業,直接點說,是金錢。亦即男人自尊心之所在。
一個益豐集團內,見盡了眾多形相。別看管理層上儘是郎才女貌,兩年前,大太子董植康在外國學成兼任事多年後,回香港輔助父業,才三十四歲,一屁股坐到董事局裡去,威風何止八面!昂藏七尺,玉樹臨風,甚或才德並重有如湯明軒,坐在滿是法律書籍的辦公室內,只消董植康一推門走進去商議公事,湯大律師就得立即起立相迎。這種情景,不見得有機會倒轉來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