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7節 擔憂過度
章翠屏道:「那是說我們會有危險,是嗎?」
貝元輕歎一句:「有這麼個可能呀!」
「那我就更不能走,我和你和清兒生死與共,同患難,共安樂,一家子三個人不能離開一分鐘。」
「翠屏!」
「你別再說下去了,除非你心裡巴不得我離開,你好有更大的方便。」
「翠屏,你怎麼說出這種話來?」貝元驚駭地高聲咆哮。
然後,他看到妻子含淚的眼睛,他就知道責怪錯她了。
貝元一把抱住章翠屏,緊緊地抱著,道:「翠屏,對不起。」
章翠屏拚命地搖著頭,在丈夫懷中飲泣道:「元,我一直怕失去你。從嫁給你的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不能活著沒有你。請原諒我,我的恐懼同時造成了我的大方與小器,我……我怕……」
貝元吻住了章翠屏,沒有讓她把話說下去。
有些說話是並不需要明說的,心照不宣。
章翠屏是個很難得的妻子,這一點貝元是肯定的。既是她願意置本身的安全與苦難於考慮之外,一定要跟他們父子在一起,也就由得她好了。
貝元再不敢提及去香港的事,章家在香港千方百計地想把貝元與貝清父子都同時申請到港,卻遲遲沒有消息。
這樣子一拖,章翠屏的母親章游淑琴因擔憂過度而病倒了。
章翠屏接到父親的電報說是:「母因思念你的安危,日夜擔驚,心臟負荷不了,現今病危,速往有關部門補辦應辦手續,來港相見,其餘諸事見面再議。」
貝元抱著妻子的肩道:「不能只想你的下一代,你對清兒的感情也正是岳母對你的一樣,怎能還呆著不到香港去?」
章翠屏低著頭飲泣,沒有回話。
「相信我,你去了香港之後不久,我們就能前來團聚了。」
章翠屏默默地收拾好簡便的行李,從速辦妥了赴港的手續,貝元就帶著貝清到火車站送車了。
一路上,章翠屏都是沉默的。
貝元逗著兒子,希望貝清能跟他母親聊聊天,把離別的氣氛弄得淡薄一些,免得彼此心上太難過。可是,連可愛的兒子都沒有這種感化的能力。
章翠屏幾乎是被貝元強力地拉離了懷抱,把她塞到火車上去的。
火車開動時,她才開始泣不成聲。
在抵達香港之後寄回來的第一封信,章翠屏寫道:貝元吾夫:離別時我半句話沒有說,只為心痛得令我不能言語。我有種預感,這麼一離開你們,就後會無期了。這種恐怖的預感一直糾纏至今,揮之不去。我實在很怕很怕,尤其是夜裡,對你的思念日重一日,相信會把我折磨至病倒而後已。
請代我吻清兒。母親仍在病中,已有起色,想是我回到她身邊來的緣故。
翠屏再者:行色匆匆,未及向玉荷道別,你見著她,請代問候。別為了什麼緣故,而不讓清兒跟彩如相見,請記著我的這句話。
讀了妻子的來信,的確有很多很重的惆悵。
貝元不期然地掏出煙包來,取出了那種翠屏曾主張集中火力催谷的「三個五」,燃點著了,深深吸吮一口,再把白茫茫的煙自鼻孔噴向空中,連連吸了幾口,就活像要把胸腔內積屈的怨懟與哀愁都吸索了,清洗潔淨,趕出體外去似的。
看著清煙裊然,在頭上輕輕旋轉、凝聚、擴散,貝元見著了兩張端莊明麗的臉龐,交替著在他的眼前出現。
貝元想,一個男人真可以同時愛著兩個女人嗎?
為什麼不呢?
真心愛著兩個女人,而不擁有她們,跟一些男人只擁有著很多個女人,而並不愛她們,是有分別的吧!?是他比較幸福,還是那些男人比較幸運?
貝元是盼望著早日與妻子重聚的。可是,他又情不自禁地想,如果翠屏的預感靈驗了,她再不回到大陸來,而他又去不了香港,那麼,自己跟玉荷是不是就能續前緣了?
才這麼一想,他就驀然驚駭,翠屏真有過人的聰敏,她其實早就看穿了丈夫的心,只要有一絲一毫的機會,他就會抓著,把他的玉荷妹妹重新納入懷中。這個思想是暖昧的、見不得光的、歉疚的、貪婪的。
貝元立即把手中的香煙塞到煙灰盅內,雙手擺動,趕走了房內的輕煙,且站起來,趕忙走到兒子的睡處,讓自己因為看到清兒,而醒悟自己的身份和責任。
他撫弄著貝清那頭柔順的頭髮,忍不住俯首吻在他的額上。
「爹!」貝清轉醒過來,望著他的爹。
「我把你吵醒了。」貝元說。
「是不是娘回家來了?」貝清問。
「沒有,她不會回來了。」
「可是,我剛才分明看到娘坐在我床邊給我蓋被,娘還笑著罵我:」『怎麼連這小陋習也像你爹呢,總愛在睡熟時踢被子。著了涼,就要叫我操心!』「
貝元緊緊地抱著貝清,喉嚨像被堵塞了,說不出話來。
「爹,為什麼娘不再回來了?我想她呢!」
「爹也在想她。清兒,我們想辦法早日到香港去,跟你娘團聚,好不好?」
「好。」貝清不住地點著他的腦袋瓜,然後忽然望著他的父親,很誠懇地問:「爹,我們能把彩如也帶到香港去嗎?」
貝元怔住了,一時間不曉得如何回答。
貝清搖著父親的手,道:「我捨不得娘,因此不能不去香港,但我又捨不得彩如,那怎麼辦呢?」
這是宿世的緣,還是前生的孽?貝元真的弄不清楚了。
他不知是在撫慰自己,還是真的在哄兒子,他說:「有些分離是不可避免的,世界上很少很少有兩全其美。」
貝清似懂非懂地望著貝元,嘟長了嘴說:「要是讓彩如知道我要到香港去,她會哭,我知道她一定會。爹,那怎麼辦?」
做兒子的把父親要問的問題提了出來,他根本就拿不出答案。
「睡吧!睡醒了,我們再想辦法。」
「你先帶我去見彩如,讓我們也想辦法。」貝清這樣說,口吻像個成年人,更見他的可憫與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