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彩如是因為丈夫貝清的悲慘逝世,而不堪刺激,以致早產的。
生孩子時實在也失血過多,但在連裹腹都成問題的時候,往哪兒去找比較有營養的食物去補充體力?
貝欣出生後的三天,彩如已經奄奄一息。
守在她床前的伍玉荷,難過得眼淚老在眼眶內打轉,不懂得任情流瀉一臉。
那種實在想哭要哭,而又不敢哭、不肯哭的艱難與辛苦,真非過來人所能知曉。
入夜,箕圍屋四周的縫隙竄進了陣陣的冷風,讓人遍體生寒。
伍玉荷為了讓貝欣取暖,惟一的方法就是緊緊地抱著她,守在彩如的床前,爭取著她彌留之際的共聚,哪怕還有一分一秒,她們三代能共聚一堂的時刻,是彌足珍貴的。
第一部分
第10節 端麗清秀
夜深了,伍玉荷懷中的小寶寶早已熟睡。
貝欣是個吃不飽肚,仍能好好睡去的乖孩子。只需她的婆婆輕輕地、有節奏地拍打著她的小屁股,她就會很快睡去。
這是她們婆孫之間的一個訊號與一重默契。
伍玉荷在萬籟俱寂的半夜裡,凝視著彩如那張蒼白得已無半點血色的臉,她已經作足了心理準備,去迎接生命上又一次難以預計與言喻的打擊。
彩如在整個夜裡都無聲無息地靜臥著,若不是在天色微微發亮時,她的眼皮忽而連連地抽動幾下,伍玉荷還會以為女兒已經不辭而別了。
她輕聲地呼喊著女兒:「彩如,彩如。」
彩如沒有睜開眼睛,她的眼珠子分明在眼皮下轉動,但就如一個渴睡的人,實在無能為力去扯動她的眼皮。身體的一切機能正在衰退,已經不能隨心所欲了。
「彩如,你醒了,你有話要跟娘說嗎?我和貝欣就在你的身邊。」
彩如似有感應,她的嘴唇在顫抖,竭力地顫抖,分明在使盡全身的力氣,企圖把她要說的話說出來。
「彩如,你慢慢說,我會聽得到。」
伍玉荷俯下頭,附耳在彩如的嘴邊。
果然,她聽到很微弱的聲音,在緩緩地組成一句一句斷斷續續的話語。
「娘,對不起……我想活下去的,……可是……可是……
彩如不但吃力地說話,而且還竭力的抬起她的手,盼望能觸摸到母親懷中的嬰兒。
伍玉荷把女兒的手攙扶著,讓她搭在孫女兒的小小手臂之上,然後她熱淚盈眶地說:「彩如,我們都在你身邊,永遠在你身邊。」
「欣兒……」
「她會長大,放心,欣兒一定會漂漂亮亮地長大。國家不會永遠窮,我們總有一天會吃得飽、穿得暖,走在人前光光鮮鮮的。」
「娘……感謝你……」
「彩如,你好好地睡去,欣兒會在這塊土地上成人長進,我們緊守我們的信仰,活下去,且會活得更好,相信我……相信我,彩如。」
然後,伍玉荷發覺彩如的手已經自貝欣的手臂上滑落下來,輕輕地垂到床邊去。
一個母親的眼淚在天亮時才流瀉下來,淚珠紛紛碎落在還未睡醒的小貝欣的衣襟上。
彩如的逝世,傷心的是母親伍玉荷。
小貝欣太小,小得她一輩子無法記憶起她的母親戴彩如是怎麼個模樣。
貝欣其實是個從小就跟眼淚絕緣的孩子,她絕少哭啼。
在肚子餓時,只會哎呀哎呀的叫幾聲,竭力地揮動著她的雙手,踢著她的雙腳,意圖引起別人的關注。
從來小貝欣為自己想的辦法都是規規矩矩,實際實惠的。
貝欣長到三歲時,她外祖母伍玉荷的預測靈驗了。國家已經日有進步,人民不至於窮到餓死的地步。只要肯勞動,兩餐飽飯是不愁的,畢竟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災害已成歷史陳跡了。
伍玉荷一直在小欖鎮上當農戶,務農飼畜,這使她的身體鍛煉得越來越結實,越來越老當益壯。精神上,她可透過日常的工作回歸到丈夫戴修棋的懷抱裡。
每當稻熟收成的季節,阡陌上一片金黃,在陽光下閃閃生輝,她就噓一口氣,不禁生出美麗的遐想。如果修棋在田野上,彩如也在她身邊,甚而貝元的一家也健在,那麼,也許她和章翠屏就會一個挽著飯籃,一個拖著小貝欣,在樹蔭下圍聚著吃一頓美味無窮的清茶淡飯。
如今,當然不是這幅圖畫。
伍玉荷惟一的安慰就是看著小孫女,一天比一天長得更強更壯更可愛。
貝欣自五歲開始唸書,就非常投入,甚得學堂內的老師讚賞。
教她的文任齋老師老是誇貝欣是班上最聰明最勤奮的學生,就連他的親生兒子,跟貝欣同班的文子洋,也比不上她成績優異。
那年,貝欣六歲,文老師上課時出了一道作文題目叫《我的母親》。結果貝欣寫的那篇作文得了全班最高分數,文老師褒獎她之外,額外還送她兩個蓮蓉包作為獎品。
貝欣開開心心地捧著兩個白雪雪的蓮蓉包子,走出課室去,準備帶回家跟她外祖母分享。
正走在小巷上,就迎頭來了班上的幾個小男生,其中一個為首的乳名叫大牛,攔著了貝欣的去路,還趁她不備,一手就把貝欣手上的一個蓮蓉包子奪過去,並立即放在嘴裡咬了一口。
貝欣並沒有吵嚷,她微吃一驚之後,立即站穩了腳步,首先保護著她手上剩餘的一個包子,趕緊把它放進書包裡去。
然後貝欣瞪大眼,看著大牛和其他幾個男生。
大牛說:「貝欣,你娘不是早就死了嗎?你的作文寫一個死人,怎麼會得到最高分數,我們就想不明白了。」
貝欣轉動著大眼睛,悠悠閒閒、清清楚楚地答:「你娘還沒有死,你不是個孤兒,對不對?」
「當然了!」大牛趾高氣揚地答。
「那麼,你回家去,把你今天對我所做的事告訴你娘去,她就會告訴你,為什麼我會得到最高分數了。」
「我娘會告訴我?怎麼會?她根本不知道你究竟在寫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