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迪熊是從李父那只被炸得粉碎的行李箱裡找到的,雖然它已被滲進了些許海水,雖然它看來又垂義笨,且還有著濃濃的海水鹹味及一股總揮之下去的血腥氣味。
可在那段驟然失去父母的日子裡,安妮卻得每日抱著它才能入睡。
每—回,爸媽去東京都會幫她帶回紀念品,因為她是他們的寶貝獨生女。
這一回的泰迪熊她特別的珍惜,因為在爸媽出發的前一天,她正因學校活動無法同行而鬧著彆扭,她說爸媽一點都不愛自己,否則一個慣例的學術研討發表怎會比獨生女兒的演奏會還來得要緊?她哭吼著說他們根本就不愛她。那天晚上安妮沒有如往常般給父母一個晚安吻,第二天上學,她更是連聲再見都吝於多給。
而這會兒,安妮懷中正抱著那只泰迪熊,木著神情睇著那些葬儀社的人們,將那掛了她爸媽名字實際上卻沒有他們存在的骨灰罈,放在納骨室裡第三層第九排的位置,她想,這一回,至少她總算來得及說聲再見了。
「這個位置,」社工阿姨傾身環緊她,「剛好你的高度夠。」
很貼心的安排,只是她卻不認為她會常來,畢竟,這只是個謊言。
幾個社工阿姨在安妮的身邊發出了喟歎,她們談論著她的勇敢。
她不太懂,不哭,就能算是勇敢嗎?
她不想懂,只是木著臉抱著泰迪熊踱出了納骨室。
外頭,睇得遙遙,竟可看見波光艷瀲的海水呢!
而海的那頭,究竟是什麼地方?
如果有翅膀,又能夠飛到哪裡?
不久之後,答案出現。
父母的死安妮原是得著一筆龐大保險金的,可沒各久,一個與李父同做學術研究的合夥人、安妮慣叫叔叔的男子,拿出了李交生前前和他簽訂的契約書,他娓娓解釋著李父這陣子的研究出了大問題,是以欠了他一大筆錢,連用保險金及其積蓄來償還都遠嫌不足,而安妮,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舉目無親什麼都不懂,除了傻傻簽字外,她什麼都不能做。
就在她開始要為三餐發愁之際,一個姓顏的律師找上了門。
「李小姐!」變故發生後,每個人見著了安都會冠上一句「小姐」,而不是之前李氏夫婦在世時的「小妹妹」,之前,她總認為被叫做小姐是種肯定,但這會兒她才知道箇中滋味。
「您父親在世時曾在我們這兒留下了份遺囑,」大熱天的,顏律師猛抹著汗,同情地瞧著安妮,「當然,您是他惟—的女兒,李先生和妻子名下的所有財產全屬於您是絕不容懷疑的事情。」
財產?
爸媽生前重享受又貪新鮮,連房子都是用租的,能有什麼財產?
「不過,李先生比較擔心的是您未成年前的教管及照顧問題,對於這點他特意交代,如果有一天他和妻子都不在了,」顏律師再度抹了汗,接苦在她面前扔下了顆炸彈。「那麼李小姐的監護權,將轉交由您住在義大利安奎拉拉的姑婆接管。」
義大利?
安奎拉拉?
天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鬼地方,而她又是在什麼時候有了個姑婆的?!
安妮摟緊了泰迪熊,忍住尖叫的衝動。
「當我們事務所知曉了李先生的事情後,」顏律師一臉的遺憾,「就已去函到您姑婆那兒,並在近日得到對方的回音。」
緊接著他打開黑色硬邦邦的皮箱,取出一個牛皮紙袋。
「李小姐,這封就是您黛絲姑婆寄來的回函,裡頭還附了一張由台灣到義大利羅馬的單程機票和旅資。」他再度在安妮面前扔下了炸彈。「您姑婆的意思是,若要由她來照顧您,那就得麻煩您自己到安奎拉拉。」
第一章
是的,安妮的故事還沒了結。
你還在聽嗎?
被我勾起興趣了嗎?
如果你看了前面有關於安妮父母猝死的事情,而以為這是個悲劇那就錯了。
陽光底下,悲劇處處、時時不間斷的上演著,差別只在於面對它的人的態度罷了。
你可以因個悲劇而一生頹唐、憤世嫉俗,久久無法自痛苦中拔除;但也可以因它而獲得重生。
而安妮,她正是那種能在短時間內重新爬起,並為重生打算的人。
聽到這裡,或許你要認為安妮寡情了,可換個角度想,如果她始終放不下,如果她日夜跪在北海岸的墓園對著海洋哭泣,就能感動上天將她的爸媽還回,那麼她是真的不在意終夜悲鳴的。
既然這事已無轉圜,那麼除了遺忘、釋懷,你能有更好的建議嗎?
這會兒,坐在有著親切空姐服務的飛機上,飛翔過一大片一大片青色洋流的她:心底想的竟是——至少,她不用再去音樂班看那留著長髮,一臉痞子樣老師的臉色了。
上機,下機,轉機,喝飲料,看求生簡介,打電動,上廁所……她的心,只有在沉入夢境時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她的魂,在雲端問和爸媽相逢嬉戲。
此時,卻有個不識相的聲音硬生生地擾斷了她的美夢,和她那因夢而微微淌出了口水的甜笑。
「小妹妹!」
是個故做嬌柔得彷彿可以滲出水的女音,安妮睜開憤怒的瞳眼,是那個自以為長得像菜菜子,就可以四處吵人的該死空姐。
這一路行來,她再度恢復了「小妹妹」的身份,航空公司規定,未成年的青少年獨行乘機時,空中少爺、小姐們得更加分神來照料,藉以彰顯他們時時標榜的以客為尊口號,而她雖然已十六歲了,卻因身材的嬌小和孩子氣的大眼,常使人將她誤認為十二歲。
而看得出眼前這位空姐,正是白目隊裡的成員。
「對下超,」空姐並未看出她的不悅,在她眼底,所有這種年紀的青少年都是不講道理的怪物,都是要用笑容和玩具打發的小鬼。她逕自開口甜笑,「待會你是要用我們航空公司精心調配的兒童餐,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