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為那個銅鴆城來的什麼侄媳婦的緣故吧。」小梔子隨便瞎猜都能猜中。
范寒江雖然堵了耳朵,卻還是聽見「侄媳婦」三字,如雷貫耳。
的確是因為「侄媳婦」的關係,他無法否認自己的心浮氣躁。
該……如何是好?
他隱約發現,自己產生了不該有的念頭——對於陸紅杏。
那些念頭一個一個挑出來仔細思考,他都得到結論,也就是因為那個結論,讓他哀聲歎氣。
也許他真的是一個遲鈍的笨蛋,但不代表他不會頓悟,尤其他發覺自己的行徑完全悖逆一個伯父應當要有的分寸,他思緒全盤皆亂,過往與陸紅杏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快速在腦海裡閃過一遍,他重新檢視才驚覺他竟然記得好牢——
記得陸紅杏是怎麼笑著告訴他,她攢足了錢,打算開間小租書鋪餬口;記得她又是如何笑著回應他給予的鼓勵與讚美;記得她討著要直喚他的姓名;記得當他的名字真的從她嘴裡溢出時,她笑得多滿足,那張稚氣的臉蛋兒愈發成熟美麗、風情萬種。他參與了她的成長,欣賞她堅強的變化,但什麼時候開始,他為她折服?
是的,折服。
當他抱著陸紅杏從曲府竹舍回來,他發覺這個事實。
他一直知道她是漂亮的,但那不代表他對她有遐思,充其量可以解釋為人對美好事物的欣賞。可是當他無法將視線從她酣睡的臉上挪開,又該如何給自己一個合理解釋?
欺騙自己,陸紅杏並沒有在他心湖裡投下石子,激起漣漪?
「每次有銅鴆城的親戚來找你,你就會心不在焉。先是一個守寡的弟媳,後來一個守寡的侄媳……都很難應付嗎?」
「情況不太一樣……」范丁思安前幾年確實常往銀鳶城跑,藉著關心的名義打擾他平靜的生活,但是他真的很單純當她是弟媳,謹守兩人之間的分際界線。
他以為自己也是這樣對待陸紅杏,但非常明顯,並不是。
陸紅杏是他唯一一個回到銅鴆城會見的人,雖然他為了避嫌,總只在她身旁停留數日,其餘的日子,他情願找間小客棧暫居,也不願意回到范家特別替他保留的房間。
「在我來看,兩個都是不甘寂寞,死巴著男人不放的寡婦。」小梔子對范寒江的親戚很難有好印象。之前范丁思安住進藥鋪後頭的廂房,姿態擺得很高,礙著他的眼。
「梔子,你什麼時候學會講如此難聽的話?」
「大概是上回拿掃把將你弟媳掃地出門時學起來的吧。」小梔子還很自豪的笑——沒錯,他是很自豪,自從他趕走范丁思安,好面子的她就不曾再上門,讓范寒江恢復好一陣子的安寧。
「你喔……」范寒江失笑,但不否認,那件事讓他對小梔子心存感激。否則他永遠不知道如何笑笑地對范丁思安說——滾出去。
「如果這個侄媳婦也同樣讓你困擾,我可以幫你趕走她。」竹帚隨時隨地都準備好,唾手可得。
「不准。是我央求她來銀鳶城的。」若非他開口,陸紅杏絕不會提出要求。她從來沒教他為難過,就像一株杏花樹,花期正開,綻放滿梢的花雪,卻永遠輕輕佇立原地,等著有心賞花的人回到她身邊。
「你央求的?你不是曾說……銅鴆城的親戚全是吸血蛭,纏上了,就剝不下來?」
「我好像真的這麼說過……」范寒江回想,確實似乎有這麼一回事。那時他被范丁思安纏得喘不過氣,有感而發。
「真的有!而且說得真好!尤其是你那個弟媳婦!」
「別淨是數落她,她也是個可憐之人,夫婿離世,連唯一的孩子也保不住……」
「聽說她原先是你的未婚妻?」
小梔子的話,不但讓范寒江微驚回視他,也讓從房裡剛睡醒,拖著慵懶腳步走到門口的陸紅杏屏住呼吸,豎耳傾聽——她從小梔子說著銅鴆城的親戚全是吸血蛭那句話就站在門旁。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他記得自己沒向任何人捉及過。畢竟過去是過去了,如今兩人身份不同,毋需搬出舊事重提。
「你弟媳婦說的,她大概以為她說出這種話,我就不會趕她走吧。」但是抱歉,他下手不留情的。哼哼。
范寒江沉吟半晌,單手托顎,語調沒有波動,「她說的是事實沒錯。在她十五歲之前,她的確是我的未婚妻。范丁兩家是世交,我們打小就相識,竹馬青梅,我也知道自己未來的娘子會是她。」
「那為什麼她嫁的是你弟弟?」
對呀,為什麼?陸紅杏也很想問。
「我弟在十七歲那年生了場重病,之後情況時好時壞,我娘聽信術士之言,認為只要為他娶房媳婦沖喜,他便能不藥而癒。我弟也是與她一塊長大的,許久之前就喜歡她,所以他拿自己的生命當籌碼,對我娘說,要娶就只能娶她,否則就讓他等死算了。」
「你娘一定捨不得,所以要你將未婚妻讓給他?」
「大概是這樣。」范寒江頷首。
「大夫……你不會是因為這樣才至今未娶吧?」這等於是家人與情人的雙重背叛。
「當然不是。」范寒江看出小梔子的想法,笑著搖頭。「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思安,她出嫁時,我並沒有太多感覺。我知道她心裡埋怨我,恨我沒有爭取她,我弟弟生前如此,我弟弟死後亦然。這麼多年過去,我對待她的心境從來沒變過,我也才明白,我真的沒有喜愛過她,我甚至於看不起她的認命,更看不起她將發生在她身上的悲劇源源本本加諸在另一個女孩身上,想到這裡,我無法原諒她,更……恨起她來。」
他無法忘記他是如何嚴詞告訴范丁思安,沖喜是無稽之談,質問她為何不信任他這名大夫,偏偏要將范進賢的性命賭在毫無根據的可笑奇跡上!
范丁思安哭著、求著,說她只剩下進賢;說她什麼都沒有了;說她不能放棄任何可能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