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要跟二姊你說的事了。」
不知道為什麼,明月突然覺得背脊抽冷。
「我要結婚這件事,請不要讓爸媽知道,我怕他們獅子大開口要太多聘金,把他嚇跑那就不好了。」她慢條斯理地抽了張紙巾,揩去掌上的粘膩。「我花了很多心思才套住這個好男人,他又會賺錢,家世又好,學歷也強,平時常到世界各地出公差,最重要的是他寵我,事事都順我的意,我可不想讓他跑了!」
看著如星什麼都計劃好的神情,一臉犀利與精明,明月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麼。
幼時,她們當然姊妹情深,如星尊重她,什麼事都會先找她商量再作決定。
但是,歷經破產、跑路、躲債,經過這十幾年來的左遷右徙,她們各自求學,她又負起大多數籌付債款的責任,到處打工賺錢,姊妹之間,早已難有機會坐下來貼心的聊一聊。
上一個遺憾是大姊,在他們措手不及之際,為愛自殺,成為一縷芳魂。
她不想再有遺憾,但她應該怎麼做?這些年,她的性格變得不少,如星亦是,誰會知道她的小妹現在心裡在想些什麼?
明月艱難地開口,感覺到喉嚨緊縮。
「你的他……到底知不知道我們家裡的情形?」
「不知道。」
「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他?」
如星輕哼。「我沒有這個打算。」
明月深深吸了口氣,不知道該說,這個答案是在她的預料中,還是預料之外。
「二姊,我就是要拜託你什麼也別跟他提,我可不要被退婚,那多丟瞼!」
但如果什麼都不提,不就意味著,家裡這副重擔,小妹都想扔給她挑了?
「如星,我……」明月第一次發現,要求同胞姊妹跟她一起分擔責任,竟然是一件如此難以開口的事。「家裡的債務,你也有責任分擔吧?」
如星倔強地撇了撇唇,不肯正面回答。
「如果我告訴他實情,誰知道他會不會嚇得離開我?」
明月懇切地開口。
「如果他因此離開你,就代表他不值得擁有你,他沒有承擔風險與壓力的能力,人生無常,誰也說不準,何時自己也要遇上類似的麻煩──」
「我的他家大業大,根基穩固,才不會有垮台的一天!」如星氣急敗壞,彷彿二姊觸了她霉頭。「再說,我才不要冒這個險!你不會知道,為了得到他,我花費多少心思,才讓他認定我雖然不富裕,但也是家世清白,絕對配得上他……」
明月搖搖頭,張口欲言,如星嘴一撇。
「算了,我早該知道你不會贊成的,你打從心裡嫉妒我,你根本見不得我過得比你好!」
一連三把鋒銳的刀直直插入明月的心坎裡,疼得她說不出話來。
「我找你回來,只是要告訴你,我要結婚了,還有,我那筆就學貸款就拜託你一併幫我還掉。」
「什麼?」家裡的債務她不管,連就學貸款都要她付?
明月一呆。
「我不能讓他知道我連大學都念不起,還得靠貸款才能完成學業。」她振振有詞。
「如星,你……你太過分了!我的就學貸款也是靠我自己還的啊!」明月努力拾回一點神志,不讓她打得潰不成軍。「你的學歷,也是對方接納你的重要條件之一吧?那你就該自己負責這筆貸款,畢竟是『學歷』也盡了一份力,為你撈了個好老公啊!」
如星才不為所動。
「我嫁遇去,就要當全職的少奶奶了,哪有機會出去賺錢還貸款?」她把就學貸款按時攤還的明細表丟紿明月。「記得,每年六月底跟十二月底都要去銀行幫我繳錢。」
「如星!」明月氣得發抖。她料想不到,姊妹會有為錢決裂的一天!
「二姊,妳也希望我得到幸福吧?」如星坐下來,繼續剝荔枝,渾然像個無事人的模樣。
她是希望,但……
「你只顧著你的幸福,那我呢?」
如星不防她有此一問。「什麼?」
「我為家裡負擔債務好多年,甚至我希望你把書念好,沒讓你外出去打工,所有的開銷由我負責。只要你開口要什麼,我都盡量滿足你。我原本希望,等你畢業,姊妹同心,一起奮鬥,很快地就能將債務還掉,但是……」她哽咽住,再也說不下去。「你口口聲聲你的幸福,那我的幸福呢?」
「……」如星沒說話。
「我的青春呢?都耗在疲於奔命的工作中了,我向誰討?我可以申訴嗎?」
「……」如星撇撇嘴,一臉嫌惡,答非所問。「二姊,家裡的事,一向都是你在照料,我替你算過了,以你賺錢的速度,大概再十來年就還得清了,如果再多幾個兼職,還得更快!也不算耽擱你太久。再說,你的責任感比較強──」
「所以我活該?」至此,明月心已冷,宛如墜到谷底。
後來姊妹是怎麼一問一答,她不知道。
夜已深沉,公車也都停駛了,她是怎麼離開鄉下的她不知道。
如伺搭上夜班客運車,回到熟悉的城市,她不知道。
怎麼在街上漫步行走,最後決定暫宿於祥馨家,她也不知道。
祥馨雖是富家女,卻很體貼,叫人收拾了間客房就讓她靜靜地待在裡頭獨處。
她不想回到烤籠似的重光大樓,不想看那些為了掙錢還債而努力完成的稿子,不想看到那張怎麼睡、骨頭就怎麼酸痛的木板床,不想看到那些爛便宜的髮箍和盤發的竹筷,更不想打開衣櫃,看那一件件質料差、樣式醜的衣裳。
她也想過得逍遙、過得順心,綻開青春的花朵,汲取幸福作為容光煥發的養分。
但是,她一直在克制自己,把物慾壓到最低,甚至凍斂了自己原有的個性。
一時之間,她也不確定,她是不是真的叫作「江明月」?
以前的江明月,可是很悍的!她會打架、會罵粗口、會杠人、會打抱不平,是個天之驕女;現在的江明月,畏畏縮縮,只會為五斗米折腰,變得毫無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