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正色說。
「我是指——你要在另外一個人面前避賺?」她說得更明白些。
哲凡呆怔一下,然後笑了起采。
「你會以為有另外一個人?」他似乎在嘲弄,又似乎在歎息,她竟從來不瞭解他。離開了她,他心如止水,不曾正眼看過任何女孩,天下——能有第二個浣思?
「那麼——你昨夜說的是真話,」她的視線移到他手上。「你不能再為人動手術?」
屋子裡一陣難堪的沉默,昏暗中看不真切對方的神色,門縫、窗隙中透進來的幾絲光亮仍令人不自在。哲凡慢慢坐在床沿,他能勉強支持身體上的不適,卻無法承受那令他痛苦與矛盾的話。
「請回答我,」浣思再問,「我希望知道。」
「你——其實已經知道了,何必再要我難堪?」他說。浣思仍是震驚——第二次聽這話,震驚竟不減於第一次。她向前幾步,直到哲凡面前。
「那麼——病也是肯定的了?」她問。
激動過了之後,哲凡早已心平氣和,藏在心中的鬱結不解開,他永遠得不到釋放,他永遠痛苦。
「是!」他終於承認。
浣思的身體因震驚而顫抖,她的關切是真心的。
「那——是什麼病?什麼時候——開始的?」她顫聲問。他甚至聽見聲言中的哭意。
「很久了,」他完全平靜而坦然了,「我不曾認真、仔細地查過,我想——心臟或肝臟有些毛病吧!」
「天——」浣思輕呼,用雙手掩著臉。「心臟或肝臟,你是醫生,怎能如此忽略自己的身體?」
哲凡沒有回答,屋子裡變得黑暗而靜默,益發令人心神不寧了。
「身體好或壞,有病或健康,對我來說——也不過如此!」好久好久,他才淡淡地說。
「你怎能這麼想?」她激動地抓住他的手。「你的事業呢?你的女兒呢?你沒想過心寧和心馨?」
「她們倆有你照顧,我放心得很。」他說。他竟完全不提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業,而目——話裡似乎充滿——悲觀厭世之意,這——是哲凡?以前那敬業樂群、熱愛生命的哲凡?什麼事使他如此轉變?什麼打擊、什麼刺激?他真是變得完全不同、完全陌生了!
「難道——你不再珍惜生命?」她忍不住問。發顫的聲音中有一股不能置信的疑惑。
「我——順乎自然。」他不置可否。
「我不明白,你是醫生,你總在救人.醫人,你使數不清的人痊癒,你也挽救過數不清的垂死病人,你總是盡了全心全力在做,」她流淚了,晶瑩的淚珠在黑暗中閃亮。「為什麼輪到自己你——反而不重視?不盡力??」
「那麼——你呢?」他反問,「寧願冒著失明的危險,也不肯接受沛文的手術?」
浣思眼光閃動,她有個感覺,她的決定不僅是挽救自己,也在挽救哲凡。
「如果我同意動手術,你——肯接受治療嗎?」她問。
「這——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他說,「我的病——治不治療也差不多。」
「我要你回答我!」她不肯放鬆。
「這並非你的交換條件,」他慢慢說,「正如你所說,我有權支配自己的生命。」
「哲凡——」她鬆開他的手,失望了。他竟不肯因她而改變初衷,她竟完全不能影響他,她——在他心中已完全失去了地位了,是嗎?是嗎?
哲凡不響,站起來慢慢走出病房,開門的一剎那有一榮光亮射進來,然後——屋裡又歸於黑暗。
黑暗一片,就像浣思,她眼前再無希望之光!
第七章
哲凡神色陰沉地離開了醫院,他是大牌醫生,平日又不苟言笑,甚有威嚴,值夜的護士眼睜睜看著他走出大門,卻是不敢攔阻。然而,哲凡也是病人,護士不敢怠慢,立刻報告了值夜醫生。
值夜醫生相當冷靜、能幹,哲凡是沛文的病人,他馬上用電話通知已回家的沛文,考慮一下,他又親自到三O二病房,把這事告訴了浣思。
浣思已蒼白的臉更無血色,她卻什麼都不說,連謝字也忘了,這——值夜醫生不能明白別人夫婦間的事,難道離了婚的夫婦真是恩盡義絕?
他仍然回到他的崗位上,夜晚的醫院不會忙碌,但他也不願理會許多與自己無關的事,他盡了自己分內的責任,這就夠了。
醫院是安靜的,就像汽車、行人已稀疏的街道,街燈下,踽踽獨行的哲凡拖著長長的影子,除了安靜,還有那麼大片寂寞。
醫院離家很遠,他不可能這麼走回去,然而,他根本不想回家。那幢冷寂的屋子還是家嗎?日間有著來往穿梭的病人,夜晚,當福伯送走最後一個病人,當溫太太退回她的臥室之後,整幢屋子似乎只剩下了他。一個家絕不只是一幢屋子,它該有快樂的男主人、美麗的女主人,還有活潑可愛的孩子,還有愉快、融洽的笑聲;還有愛,但是——他擁有的只是一幢屋子,只是一幢屋子。
回那屋子做什麼?他真是怕回去,屋子裡似乎還留著舊日的和樂、溫馨和歡笑,還迴旋著舊日的親情和愛,還留著浣思的腳步聲——
哦!浣思!五年前既已毅然分手,何苦今日再苦苦相逼、相纏?五年的日子雖長,心寧、心馨都已長大成人——浣思也再得幸福,只有他——似乎已面臨生命的盡頭。
哲凡並不怕死,對他來說,死——或者是解脫,只是,他曾富有過、豐盛過,他曾擁有過屬於他的全世界,他怎甘心這樣貧乏地空手而去?
然而——誰又能抓回生命中流失的一切?
路燈照不亮他臉上的陰沉,只有痛苦、矛盾和掙扎在閃動著。他為什麼痛苦?為什麼矛盾?為什麼掙扎?他原是個冷漠無情的人啊!
走著,走著,他開始覺得疲乏,開始覺得難以支持,怎麼是這樣的呢?昨天以前他不是看來完全正常嗎?這病——竟是這樣一發不可收拾?也罷!遲早總是要病發的,由它去吧!他已失去了全世界,這病——又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