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藝不算精湛,若仔細瞧,仍可瞧見那縫合的地方。那道裂縫成了疤,永不磨滅。他倒希望它真的永不磨滅,因為上邊有她的一針一線——有她的心思。
「我替王爺換上,好嗎?」
她紅著臉,展開那雪青色的翼,包籠他。纖纖玉手繫著胸前的帶,左一勾,右一搭,緩緩的動作充滿柔情。
他盯著她垂著的眼睫毛,那專注神情溫暖得像泉水一般注入他的心。
從來……從來沒有哪個女子親手替他縫衣結帶,她們只會貪戀他的身體,扯破礙事的衣衫。除了很久很久以前,母妃的手。
母妃的手也是這樣紅潤溫柔,在天剛亮的時候,早起鳥兒的叫聲中,輕輕推他起床。
他記得母妃喜歡在發間插一朵新鮮的牡丹,她替他穿衣的當兒,他就悄悄撫摸那鮮活的花兒,瓣上仍灑著未褪的露水,微微一觸,嬌嬌滴滴。
還有那清淡的體香……
他現在,就可以聞到暮紫芍身上那特殊的香氣,彷彿多年前的記憶,穿越時空撲面而來。
「王爺不滿意我的手藝?」暮紫芍不解他臉上的失神。
「不……我只是,想起了我娘,」明若溪癡迷地望著這張如花容顏,「你很像她。」
「呸,」她努努嘴,「王爺是在說我老?」
「我娘可是從前宮裡最美的女子,而且,她也不老,她死時只有二十五歲——她永遠活在二十五歲。」
她的眼裡閃過一絲同情,並沒有特別安慰他什麼,但這一絲同情的神色就足以撫慰他。
「王爺,你剛才不是問,她們知不知道咱倆在故意討好嗎?」暮紫芍忽然在他耳畔低喃,「那麼,你又知不知道……我現在做的這些,是為了什麼?」
呵,他當然知道,她在故意討好他!
世間沒有哪個女子願意無償地為一個不相干的男子做這些事,或為情,或為利,而她的目的,他大概可以猜到。
「王爺,紫芍初來乍到,卻深知宮廷險惡,我一個外鄉人,想在此地生存下去必須得找些依靠——你不會笑話我的心機吧?」
笑話她?他有什麼資格笑別人?他自己就是一個得了依靠才生存下來的人。當然,他也不介意幫她一把。
「紫芍,你想不想出宮去?」剎那間,朧月夜那個荒唐的命令鑽入他腦海,一陣刺痛中,他衝口而出,忘了自己竟叫著她的名字。
「出宮?」她微愕,不知是因為聽到了這個名字,還是聽到了「出宮」二字,「為什麼?」
「我想……你大概是被迫進來的,現在如果你想出去,趁來得及的時候,我可以幫你。」
二十多年來,他頭一次提出如此衝動的建議。這個建議會讓他死無全屍,但他就是提了,義無反顧,絕不後悔。
「不,我不想出宮,」暮紫芍笑,「我只要王爺你在宮裡關照我一些就夠了。」
明若溪臉色一煞白。僅僅被一件袍子打動,就說出了冒失的話語,而對方竟然不領情?
可笑呵,昔日那個機智周全的明若溪何以淪落到如此蠢笨的地步?
但這一剎那,他沒有多餘的腦力去反思自己的愚笨,他只想到一件事——她,不願出宮?
第四章
「小姐——」小玉捧進一個小小的暖缽,遞到暮紫芍手中。
雖然已是春天,但夜裡依然寒涼,縮在錦被中的暮紫芍常常渾身微顫,睡到天明,腳心仍不見暖。
這小小的缽子是她在家鄉常用之物,專門對付討人厭的冷天。進宮的時候,由於匆忙,明明忘了帶,怎麼……
「是主人派人送來的。」小玉雖然眼盲,卻馬上猜到了她此刻的疑問。
「呵,原來是義父。」暮紫芍微微點頭。
也只有東閣王晴如空,這從小一手把她帶大的人,才深知她的習性。哪時冷,哪時熱,記得如此之牢,讓她感動萬分。
「小玉,馬上磨墨,我要給義父寫信。」她這一感動,立刻披衣跳下床。
「小姐,您還是歇著吧,主人說,宮裡耳目太多,白紙黑字的東西還是少寫一點好,免得麻煩。」小玉一動不動,「主人還問,事情進展如何了?」
「我已經把衣服給明若溪送去了,看樣子他已經被我打動,接下來的事不會那麼難辦了。」暮紫芍眸子一沉,像是對什麼事忽然不忍心,但這不忍心只是一瞬間,閃逝而過。
「小姐打算怎樣做?」
「朧月夜不肯見我,一定是有所提防,只要能夠說服明若溪助我見那奸賊一面,義父的東西我定能取回。」
「明白了,小玉會設法告知主人這一切,」小玉緩緩替她蓋上軟被,暖缽揣進床的深處,「小姐,還有一句話,主人讓奴婢轉告——南閣王明若溪俊美絕倫,天下女子無下愛慕,但小姐您應該跟別的女子不同。」
「呵……」暮紫芍輕笑,「讓義父放心,我從沒把自己看成是女子。」
她只是晴如空手中的一枚棋子,這一點,多年以前她就知道了。
不,她並不介意這樣的命運,也不在乎晴如空對她的疼愛是出於真心、還是出於利用。他撫養她成人,這點回報是應該的,而且這世上疼愛她的,也不過只有這一個人。
燭光熄滅了,婢女掩門而去,暮紫芍閉著眼,難得一天安寧的時刻。
她的睡眠很淺,夜裡不是被惡夢糾纏,就是被思緒糾纏,黑暗中,身子歇下了,腦子裡卻像有另一個人醒著,徹夜不眠,弄得她疲憊不堪。
「這孩子模樣確實標緻,就是出生的日子不好,唉……您也不必太傷心,大不了讓她早一點嫁出去。」恍惚中,聽到一個婦人的聲音。
「我怎麼這樣命苦,生下這個掃把星!」另一名婦人嗚咽著回答,「看看她臉上那顆痣,嫁出去,不是害了別人嗎?我現在左右為難,想把她送到山上去,可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虎毒還不食子呢,我下不了這個手,但留下她又擔心遲早是個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