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早晨,他抱著孤注一擲的精神上門找蘇曼君談判。他一見面就單刀直入地表明他對盼雲那份一見鍾情非卿莫娶的感情。就像往昔一樣,對他的不折不撓的誠意,蘇曼君只是繃著一張生硬嚴肅、走過歲月桑滄卻不曾磨去犀利尖刻色彩的臉孔,冰冷地瞪著他,直到他背脊都發麻了,直到他再也坐不住、再也忍受不了她那種近於審判挑剔的目光,衝動地冒出一串隱忍已久、夾雜著怒意的牢騷:
「你有必要用那種像批判壞人的眼光盯著我看嗎?我不是十惡不赦的壞蛋,更不是色慾薰心的登徒子,我只是一個情不自禁愛上盼雲、為情所苦的男人,你有必要因為這樣而給我釘上人性的枷鎖,讓我就像小丑一樣看盡您的白眼,聽盡你的冷言冷語?」
蘇曼君對他的冒火和咆哮仍是淡淡冷冷地,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讓他為之懊惱光火,又為之氣沮無奈,他不禁諷刺地想起小程,也是在迅捷電腦工程公司擔任業務售銷工作的男同事,不經意提醒他的一句戲言:
「說實在的,蘇盼雲那個白雪公主真的是很迷人,可惜的是,她身邊有個氣死人不償命的虎姑婆。那個虎姑婆——不是我缺德誇張,咱們農曆七月也不必辦什麼驅凶鎮邪、祭拜好兄弟的消災大法會,只要多複製她老太太幾張玉照貼在大門口,保證什麼厲鬼、衰鬼都聞風喪膽,從此溜之大吉遠離台灣!」
現在他終於須教到這種被逼得幾近劈狂卻又莫可奈何的痛苦滋味!
就在他認為自己的努力已經白費,意氣消沉地想轉身告辭之前,一向惜話如金的蘇曼君忽然開口了,聲音又冷又刺人心悸。
「年輕人連一點考驗和苦頭都吃不住,還敢在我這個年過半百的人面前大言不慚地談論情愛?」
他震動莫名地回過身,還來不及消化他的驚愕之前,她又用那種冷冰冰的眼光刺戳在他身上,「你今天一大清早斗膽闖進來找我這個人見人厭的虎姑婆,就只為了向我宣告你對盼雲那種幼稚膚淺而老掉牙的男女之愛嗎?」
「當然不是!」曲璨揚臉都漲紅了。
「那——你還想做什麼?」
她是怎麼做到的,可以一直保持這種僵硬,不苟言笑的表情,如如不動宛如一座令人生畏的雕像。「我只是想徵求你的合作和同意,我希望你高抬貴手,不要阻撓我追求盼雲。」
「我為什麼要這麼『合作』?我與你非親非故,又不熟悉你的出身來歷,我何必對你高抬我的貴手?」
「這——」曲璨揚頓時啞口無語,然後,他深吸一口氣,半調侃半玩笑地揚眉反問:
「我需要寫一份自傳給你嗎?還是寄上我們曲家的宗譜明細表。」
蘇曼君眼睛瞇了一下,她目光森冷地緊盯著他,「我最討厭油嘴滑舌的年輕人,你如果還想和盼雲交往下去,最好自重一點,少在我面前賣弄你的口舌!」
曲璨揚臉上一陣白一陣青地,他壓抑下滿腔的怒火,慢慢點點頭,「好,我按你的程序發牌。我是曲璨揚,今年三十一歲,江蘇無錫人,我是在大陸出生的,我母親生下我之後便去世了。我是家中的獨子。文革之前,我們舉家移往新加坡定居。我爸爸在新加坡經營酒廠,我對釀酒生意不感興趣,所以來台灣跟著我叔叔做事。我叔叔曲洋你大概也知道他,他是立法委員,政黨關係十分好,而且——」他倏然閉上嘴巴,因為他被蘇曼君慘白震驚的面色嚇掉下面所有的話。
蘇曼君的臉色是那樣難看而駭人,嚇得他急忙俯向前,茫然不解地詢問道:
「蘇……姑姑,您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蘇曼君有好半晌完全沒有反應,直到曲璨揚擔憂地拍拍她的肩頭,她才緩緩地恢復她的知覺,她的凌厲的目光裡竟浮現著一絲難解而感慨萬分的溫柔和憐疼,「我沒事,只是有點累了,如果你想帶盼雲出去,趁我還沒有反悔之前,你儘管去約她吧!」
這種戲劇化的蛻變實在令他感到錯愕且困惑難解,「為什麼?您為什麼會突然轉變態度?」他無法提出他的疑問。
「因為……你的家世背景不錯。」
「就這樣?」他的迷惑更深了。
蘇曼君臉上又恢復貫有的冷峻和淡漠了,「你還期望我談些什麼?如果你不想錯失這個可以約盼雲出去遊玩的難得機會,你最好識時務為俊傑,否則我是不會替你惋惜的。」說完,她丟下曲璨揚,逕自返回房間。
這段離奇而令人費解的插曲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在未解開真正的謎底之前,他寧可三緘其口,不願提前曝光,增加盼雲的困擾。
他希望他和蘇盼雲之間的交往是透明直接,而完全沒有外力的干擾和介入,包括對他們的命運握有生殺大權的蘇曼君在內。
如今面對蘇盼雲的羞赧和無言,他再次發揮稍安勿躁的好耐性,輕輕把手擱在她纖盈柔美的肩膀上,溫柔而真摯地開口說:
「我知道你並不討厭我,甚至也有點喜歡我,但,你並沒有像我對你一樣立即就愛上我。我並不氣餒,因為這就是我愛上你的地方,矜持、典雅、含蓄,像一本耐人尋味的好書一樣,我會耐心期待能把它帶回家典藏的那一天!」
這是認識三個多月來,他第一次用這麼正經八百而認真執著的態度向她剖析他金鋼也能繞指柔的深情。
蘇盼雲的心扉裡慢慢潛流過一股酸楚而撼動的柔情,她理不清這種有幾分動容、有幾分羞澀、有幾分不安復難的感覺,是不是就是愛情的滋味。
她真的不知道,愛情對她來說是那麼陌生遙遠而如夢幻一般不真實!
她眼光迷離而困惑地瞅著曲璨揚凝滿溫存的臉龐,「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對於你的一往情深我真的很感動,但,愛情對我來說是一項既期盼又怕受傷害的負擔。你見過我的好朋友溫可蘭,你應該知道對於她那份聚散兩難、遍體鱗傷的愛情,我實在是心有餘悸,不敢輕易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