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心佑動也不動,垂首不語。
腦中想到的,是他曾經因為其他人的傳言而指責結福夜晚出府,做著見不得光的苟且之事。
她總是半低著臉,不論他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都表現的溫婉又順從,毫不辯解或反抗。
然後,他只是接受著她給予的一切,並且得意洋洋地嘲笑她。
他對她無意,並不是他的錯。
對,他根本沒錯。他真的是這樣想,到現在仍是……可是,為什麼他會覺得胸口悶得無法呼吸?
握著她的手,他緊緊瞅住她高熱潮紅的面頰。
有生以來第一次,管心佑感覺到內疚。
* *
她站在很高的樓閣上。
木欄邊有小鳥兒停住啄翅,風一吹,她的髮絲跟羽翼同樣飛起。踮起腳尖,她遙望著園中的某個人影。
還是望不清他的長相啊,他究竟是何模樣呢?
每當晌午過後,他總喜歡到梅園走一趟。聽巧兒姐說,他訂親的未婚妻子猶如白梅般清麗動人,所以……他真的是很喜歡梅花吧?
一次也好,她想聽聽他說話的聲音,想見見他的樣子,想讓他留在自己的腦海裡,只要靠近一點也好。
一點點就好了……
輕輕地喘一口氣,結福迷濛地從夢境裡張開眼。
燭火在暗夜搖晃,拖曳著黑影照射到床頂,她緩慢地轉過頭,看見管心佑坐在桌旁,直直地注視著她。
有那麼一時以為自己尚在夢到少爺的虛幻裡沒有清醒,等她確定這的確是現實,忙撐臂就要坐起。
「你躺好不要動!」管心佑怒斥她魯莽的動作。
她被這突喊一嚇,當真乖乖地橫平。「少……少爺?」喉間疼痛難耐,她清柔的語音摻雜沙啞。
望著她唯命是從的順受,他就是無法擁有好口氣。「你病了為什麼不說?是要讓你師父以為我虐待你嗎?」
「……結福沒有。」她氣息孱弱地道,剛才的動作令她頭昏。
「除了沒有以外,你還會說什麼?」他等了一整夜,並不是想用這種態度,但他就是克制不了惱意。「你什麼都要隱瞞我,根本就是不把我放在眼裡!府裡的事情、腿傷的事情、文姑娘的事情……誰讓你自作聰明了?如果我什麼都沒聽說,你難道想瞞我一輩子?」
「咦……」少爺終究還是知道了啊……結福不安地雙手交握,意外察覺自己掌心裡似乎有著濕黏的膏狀物。仔細一聞,還帶點芳香,她狐疑地抬起手瞅著:「這個是……」啊,她的傷口涼涼的好舒服……只是這個份量好像……太多了?
結成塊狀的青綠色藥膏,不均勻地分散在手掌上。
「那是大夫……大夫幫你抹的膏藥!」管心佑一剎那有些窘迫,不過又立刻掌握到她的注意。「這些事情我總有一天要知道,還是說你覺得我是廢人不良於行,外界風雨一無所知是必然的?」他極是憤慨地指責。
「少爺……別這麼說自個兒,您可以走路的。」她輕聲細語道:「或許是跛了一些,但以後您一定可以走得很好的。」
管心佑一怔,根本不是要她的鼓勵。
「那府裡頭的事呢?既然已經弄得如此不堪局面,你不早些告訴我,還讓我在謝邑二人面前大言不慚?」
「……那些或許只是傳聞,沒有確定之前,結福不想少爺操心。」她輕輕地咳了咳。「沒事的。結福相信不會有事的。」
她低低柔柔的語調安慰著,他心頭猛然一抽,想起自己昏迷那段時日。她也是這樣不停地安撫他……
「那……文姑娘的事呢?」帶有反抗地撇開臉,不覺提高語調脫口道:「你應該是很想盡早讓我得知才對,只要我對她死了心,你不就剛好可以趁虛而入?」
「啊……」她盯著床柱,飄匆地一笑。「或許是結福……不夠敏銳吧。」
管心佑瞪著地面,其實才說完就後悔,但生性驕傲的他卻不肯低頭。
沉默在兩人間拉扯來回,似是過了一生那麼久,他才又開口:
「你為什麼……喜歡我?」逼緊喉嚨般的問道。
若是以前,他根本不會有這等愚蠢疑問。身家、權勢,隨便都猜想得出來,而如今,如謝邑所言,他瘸腿、沒錢,更潦倒,如果要找好看的男人,這世上也絕不會只有他一個。
那麼,她是為了什麼堅持待在他身邊?
她很安靜,安靜得讓他以為她可能不會回答。可是他又馬上回想起,結福從未草率搪塞,或者馬虎他的問話。
輕輕地,她的聲音如棉絮飄來:
「……因為……結福一直在看著您吧。」
看他?管心佑一愣。
「只是想著拉近一些距離也好……那種彷彿作夢的願望,一絲一絲的累積著,沒想到居然可以成真……在聽到能夠伺候您的時候,真的很高興呢……」她幽幽地說著,面帶微笑。
她已經記得少爺愛吃的東西,少爺喜歡穿的顏色,少爺的聲音,少爺的長相,少爺的笑和怒……她全部都深刻在心裡,變成無價的寶物。
她得到很多了。夠了。
管心佑不解。但見她側過臉,凝望住他。
「少爺,結福會一直陪著您,直到您能像之前那般抬頭挺胸……直到您不再需要結福為止。」她極柔聲道。
那是什麼意思?他才到口的疑惑又吞進。
在聽見她這麼說以後,他自私地想著:總是還有結福無悔無怨地照顧他,因為他實在沒辦法獨自辛勞生活。
他已經一無所有,只有結福願意留在他身邊,這樣不是很好?很方便嗎?
至少他不用愁吃穿,也不必出外作工給人使喚,因為一切都有結福。
在這個時候,他真的認為自己或許可以和結福過一輩子。不是夫與妻那般相處,而是尊貴少爺與忠心耿耿的丫鬟。
倘若有朝一日她對他要求承諾,他可能也會給。
就算他不愛她。
只要別讓他像個辛苦百姓成日煩惱柴米油鹽,能夠讓他還過得像個少爺,那麼和她這樣過一生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