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違數月,再次望見她,他竟是有種異常懷念的情緒。
她穿著一身布衣,氣色平常,想來早已康復。那麼……她怎麼沒來見他呢?
衝動地就要往她那邊走去,忽有一長工打扮的年輕男人接近她,令管心佑不自覺地停住腳步。
男人不好意思地說了幾句話,點頭哈腰的;結福露出和善的微笑,將手裡的布包遞給對方。男人接下,紅著臉,又頻頻鞠躬,結福指著布包提醒,他才從裡頭抽出一件外衣觀看。
衣服不新,為奴僕穿用,看來那男人應該是把衫子給結福縫補。
面貌平凡至極的男人像是道著謝,紅耳赤顏;結福客氣又有耐心地回應他,始終保持淺淡的笑意。
讓管心佑不可置信的,就是她的笑。
她在他身邊這麼久,朝夕相處,但曾經有過的笑容,卻是屈指可數。而在和那長工對話的短短時間,她卻溫柔又友善地那般笑著。
她喜歡的人不是他嗎?可為什麼她的笑容卻是對著別人?
難道只有他未曾見過她這麼笑的樣子?
沒來由地一股怒火,熊熊地熾燒著眼前情景,他正欲靠近他們,掌事大娘卻忽然出現擋路。
「少爺!」大娘叫住他。
「什麼事?」管心佑側過臉,表情是氣惱而嚴厲的。
雖然主子遇劫回來,更振作管府,發揚基業,但他對於下人的態度,還是和以前一般的糟糕。大娘以為自己冒犯到他什麼,不敢拖拉,忙道:
「主子,大娘想請問,若是有人能為府中奴才贖身,那麼是否還要強留?」
管心佑側目,發現結福已經不在原處,一急,應道:
「奴才再買就有了,要定讓他走,不缺那一兩個。」說完就要離開。
「是……」大娘看著他走的方向,一楞,道:「主子,文姑娘不是在那裡啊。〕
管心佑心裡暗咒,險些忘了文若瓊。
「等會兒我就過去!」丟下話,他橫過梅園,尋找結福。
沒見她的人,他不禁皺眉,忽而想到什麼,他抬頭望著逸安院那座高聳的祠堂樓閣。沒有多加猶豫,手杖撐地,快步走了過去。
一上樓,他首先望見銅盆和巾布放在地上,隨意環視,在另外一邊的木欄旁看到結福的身影。
她背對著他,雙手握著木頭欄杆,遠望某個定點。粗布衣裙隨著清風揚起,整個人有種就要飛離的錯覺。
他察覺她踮起腳尖,好似真的要飄揚。不禁開口喚道:
「結福!」一個跨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太過用力扯入懷中,胸口感覺到她的溫熱,才確定她真正存在於此。
「咦?」被突然扯過身,結福像是被嚇著了,抵著來人的胸膛,見是管心佑,她垂臉問候:「少爺。」靠得太近,她有些不安地想掙脫。
察覺自己的失態,管心佑立刻放開手,退離幾步,然後說話掩飾:
「你在這裡做什麼?」差點咬掉自己舌頭,她來這裡當然是打掃,門口不是放著盆水嗎?「……這樓很高,你一失神可能就會掉下去。」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卻無意中透露出關心。
「啊……」結福沒有發現他細微的慌張,只是轉眸睇著樓外:「少爺,結福以前天天都倚著欄杆向外頭看,沒有危險過呢。」
〔這兒有什麼好看?」他不是很在意地掃視。
她微微一笑,隨即別過臉,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錯。
「……少爺,您瞧。」她舉臂手指,柔聲道:「那裡是梅園,再過去是您住的穎明園……您總愛在花開之時遊覽其中,當花落時節,您就折枝回房。」
管心佑凝睇她,目不轉睛。她說的這些,是他少年時期,因師傅教學煩悶而出來透氣時所做的事情。
他想起她說過喜歡他的原因。是因為她一直在看著自己。
「少爺,結福十二歲入府,因為當時年歲小,派些雜活訓練,一直都只認識老夫人、巧兒姐,春桃姐和夏菊姐。」年幼的她,怕又被人賣到可怕的地方,不敢做錯一件事,每日一起來,就是忙著把活兒做完,真要說起來,她的生活圈子是非常小的。「結福第一次在這樓上看到您的時候,覺得好稀奇,是逸安院之外的人呢,雖然看不清楚長相,但我想,總有一天會擦身的吧?所以,只要您出現,我就牢記您的動作、身形、衣著,因為我怕我會認不出您。」
他瞅著她出神的半側面,看不到她全部的表情。
「後來,知道您的身份之後,結福又想,自己是沒福份認識少爺的。」她的語調很淡,淡到幾乎乘風消散。「隔著兩座院落……總是這麼遠的距離,總是我看著您,而您看不到我……結福只希望能縮短一些,接近一些……只要這樣就可以了。」
「你……」柔緩的語調讓他不覺動容。剛才那長工和她談笑的景象唐突地復現,一衝動,他脫口道:「結福,我可以答應娶你為妾。」說出來之後,他覺得原來這件事是這麼容易,心忖她絕對會歡喜應允,不免又擺出高姿態。
結福垂首,纖細的頸子半露,讓他突兀地有些心跳。她似是在望著地面,片刻,稍稍地抬起睫。
「少爺……結福是個不懂事的奴才,自小沒念過書,識字有限,連寫信也要師父和藺大哥幫忙……」她小小地呼吸了一下。「但是,我分得清楚恩和情的差別,我也明白,兩者不能相等。」
她棉軟的口音彷彿迎頭棒暍,讓他當場震愕!
恩和情不能相等,這是他享受著她的付出,而一再告訴自己的事情!而今,他卻自己開口對她承諾——是怎麼了?
他才應該是那個最明瞭恩情不能作為交換的人啊!
既然如此,他為何會想娶她為妾?就算只是妾,他還是從一開始就錯了啊!
是為什麼?
對於自己無法解釋的言行有些氣忿,他遷怒道:「你可別拿喬,這大好機會,你會捨得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