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他會否認或是趕緊道歉,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少年非但沒有絲毫愧疚不安的神情,反倒是一脈地得意洋洋。
「沒錯,就是我扔的。」
「你怎麼這麼惡劣!要是我摔下去的時候撞到玻璃或石頭的話,那會出人命的,你明不明白啊?」
「那是你活該!這裡本來就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喂……你說話怎麼這樣過分啊!我……喂,你回來跟我把話講清楚!喂!」看著那少年所坐著的輪椅飛快地隱沒在樹叢後的小徑那一端,緹瑩沒好氣地拂去身上的灰塵,自認倒楣地往那棟巨碩如宮殿般的房子走去。
愈往前走,她就愈心虛,因為蜿蜓自門口排除出來的長龍,已經將附近所有的草皮都踩得束倒西歪了。看看大多數人身上雪白筆挺的護士服,緹瑩下意識地拍拍衣服,雖然已經沒有沾到任何不該有的東西,但她還是不由自己地揮打著。
迎向那些人不甚友善,甚至可以記是充滿敵意的目光,緹瑩聳聳肩,挪挪皮包的帶子,專注地盯著自己的腳尖瞧。
有股騷動引起她注意,原來是有位看上去已有相當年紀的先生,正逐個地收取前面的人手裡的履歷表。等他來到緹瑩面前時,連手都沒有伸向她,轉身就要走人。
「呃……先生,對不起,我沒有帶到履歷表……」眼看他就要循回路回去,緹瑩只得硬著頭皮叫住他。
「嗯?你不是陪別人來應徵的嗎?」
「不,是我自己要應徵。」
「你知道我們要找的是看護嗎?」
「我知道。」
以很懷疑的眼光盯著緹瑩幾秒鐘,他自口袋裡掏出張空白簡歷表交給緹瑩。
面對他那不以為然的表情,緹瑩著實愣了一下,但繼而一想,住得起這種豪邸的人家,出手的價碼應該不會太低,她立刻找張臨時擺設的桌椅,振筆疾書地填著那張說是簡歷,倒也洋洋灑灑有一大串問題的表格。
第二章
將面前的文件都推到一邊去,紀浩雲斜叼著那根已經聚集大半截灰燼的煙,拿下掛在鼻樑上的眼鏡,皺緊了眉頭地望著面前雞皮鶴髮的老婦人。
「什麼?」伸手拿起茶杯,浩雲很快地喝了半杯。
「伯利說他不再找保姆了。」
「我沒說要幫他找保姆,我登報找的是看護。」
「我也是這麼告訴他,但是他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啊,那能忍受大人管啊,別的不提,就光說你跟浩然好啦,當初你們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打架、蹺課、爬圍牆、約會,我們誰能說得了你們啊?」將長串的念珠擱在腿上,笑瞇成線牙的眼睛,沖淡了不少她臉部的嚴厲線條。
將煙輕輕地故進煙灰缸捺熄,紀浩雲朝她湊近了點,頑皮地眨眨眼,「說到這,婆婆,當初你也是我們兄弟的共犯哪!」
「我?去、去、去,我可是對紀家盡忠職守,從小姐過世後,我沒日沒夜,辛辛苦苦地拉拔你們這兩個小冤家長大,我哪兒是你們的共犯來著?」
「嗯哼,婆婆,我跟浩然溜出去後,老爸就會把後門給鎖起來,但總也有人偷偷的把大門打開,讓我們兄弟可以進來睡覺,你說這會是誰幹的?」
「呃……呃……這我哪知道啊!我早都睡了,誰管你們這兩個小冤家哪!」支支吾吾地搪塞著,湯婆婆將念珠拿起來開始撥動著珠子。
「嗯,我明白,大概是哪只耗子……」
「去、去、去,怎麼說我是耗子!我最憎那玩意兒了。浩雲哪,這找看護的事,我看你得再跟伯利合計合計。不然,你們叔侄要再鬧起弩扭,我老太婆可沒力氣再管啦!」
望著危危顫顫地走出偌大書房的湯婆婆,浩雲拿起另根煙塞進嘴裡,透過梟裊煙霧,沉思地想著遙遠的往事。
故事得從紡織業鉅子紀真昌說起,這位長袖善舞的東北大漢,在混沌時代裡,因緣際會地在江南娶到了紡織業大戶的獨生女,也就是湯婆婆口中的「小姐」。那種大戶人家在嫁女兒時,不僅嫁妝如山,在妝奩之外,都還有陪嫁的媵侍,當年的湯婆婆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來到紀家。
隨著國民政府播遷到台灣來,紀真昌也早一步地將他的紡織廠搬遷到台灣,而後在政府獎勵投資及生產的各種獎助下,紀氏紡織在台灣一直穩坐各大產業的龍頭。
湯家小姐只為紀真昌生下個身體十分孱弱的兒子——紀浩然——而後就因病過世。在她纏綿病榻之際,仍念念不忘要紀真昌早日續絃,但忙碌的紀真昌並沒有當真,直到湯家小姐身故後,他才興起再婚的念頭。
一則以他年近四十的不惑之齡,再者也恐怕後母會虐待浩然,所以紀真昌就一直獨身地守著兒子過日。
後來往某個應酬的場合,空虛的紀真昌在遇到酒國名花的張小雲時,簡直驚為天人。立即有了迎娶這朵花的打算,但這位因環境所迫而下海的張小雲,卻是位風塵中的奇女子,她婉拒了紀真昌的婚約,也離開繁華酒場,隱遁到鄉下,過著清苦的種菜賣菜生活。
當紀真昌找到她時,這才明瞭她隱遁的原因——她腹中已有了紀真昌的骨肉。
「我不能讓這孩子頂著污穢的名聲出世,嫁給你並不能改變別人對我的看法,這樣對孩子不公平。」當紀真昌一再懇求仍不能打動她的心時,她淚流滿面地解釋著。
「那……你要我怎麼做呢?」
「五個月後,孩子出世時我會通知你,他是你的骨肉,理當讓你帶回去養育、教育。」
「那你呢?」
「我已經決定要出家了。紅塵苦海我已經淌過一回了,人生苦短,佛法浩瀚,從今而後我只想當伴古佛青燈,了此殘生。這孩子是你的就是你的,回去吧!時候到了我會讓你知道的。」堅決地將紀真昌摒逐門外,張小雲從此沒有再跟紀真昌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