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說穿了,還不是因為她有求於朝日園的主人屠世民,希望他能看在舊時的情分上高抬貴手,解救她的事業與孫女。
他會嗎?
她一點把握也沒有。因為當年的屠世民雖然富可敵邦,可絕對不是一個慈善家。不過這十年來,報章雜誌不斷披露他曾捐出巨資做公共建設,總不是任人憑空捏造的。也許人真的會變,尤其對一個活了將近八十年的老傢伙來說,什麼都有可能,發點慈悲心以招聲譽並非奇跡。
她岳昭儀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幾?要不,不會站在銀色雕花鐵門前,躊躇半個鐘頭。
罵完自己的膽怯,她打起精神跨開了腳步,上前按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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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身於偌大、幽暗書房內,屠世民斜倚在前後擺動的搖椅上,閉目沉思,完全不搭理剛被僕人請進門的不速之客。
他一派若無其事,教人難以接近並猜透,因此岳昭儀只能僵著一張尷尬的面頰,木然地坐在黑皮椅上,低頭猛瞅手上揉成團的手絹,好轉移注意力,以防自己口出不遜之言。不可欺瞞的是,她心底最後一簇希望火苗迅速地被他冷漠、不可一世的態度澆滅了。
然而,在屠世民的心底卻運作著截然不同的心情。他不睜眼,並非他惡意對來客不屑一顧,而是因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倨傲的女人竟會低下身段來求他!而他那顆被紛飛堆雪掩蓋多年的老邁心田在一瞥見這個女人時,竟還能漾起一波溫情的激盪,這種多年來不曾體會的激盪教他愕然。於是,在抑不住失控的荒謬情緒下,縱然有千言萬語想吐,他也只能辦到一點,那就是──不知從何談起。
好久,他強迫自己睜眼審視她,注意到實際年齡已七十好幾的她,仍像個風韻猶存的五旬女人,儘管她那一頭烏絲早已褪去顏色,卻無減她的風韻與生氣,反倒為她添了一份冬之女王的高貴尊嚴。他百思不解,她是怎麼維持的?莫非是用岳氏的冠軍蘭花保養?
警覺到她微蹙的銀眉後,他趕忙咳一聲,以寒暄的口吻道:「我們有多久沒照過面了?」
「五十年。」她應聲回答。尖銳的嗓音破了喉頭,透露出緊繃的張力。她探索地窺瞄他,見他粗厚的臥蠶眉一挑,回給她一臉詢問的表情後,便戴上穆然的面具。
「昭儀,喝口茶潤潤喉吧!」他從容提議。
「謝謝,我不渴。」她直言拒絕後,愀然無血色的冷頰頓時泛起紅暈,訕然地糾正他口裡叫得親密的稱謂,「還有,請不要叫我昭儀,這個名字我已十幾年不曾再用過。」
他理解地微笑點頭。這一笑,使皺紋滿怖的老瞼豁然亮起,竟招回幾分老成的魅力。
他胸有成足的反駁:「這很正常嘛,名字取來就是方便人用的,瞧,我活了這麼多年,也不曾喊自己『世民』過。」
「不……無道理。」力持鎮定的岳昭儀不願見計劃胎死腹中,不得不咬牙同意,急著道出來意。「我這趟來是想請你……」
「哦──無事不登三寶殿嘛!」屠世民頗微圓滑的截斷她的話,口吻裡大有「原來如此」的調侃,無視她一臉愕然,不慌不忙道:「但我渴了,請你容我先小啜一口茶。」
說著延手端起桌角處的茶碗,輕嘗淺觸,還故意地嘖了幾下。
趁著喝茶的當口兒,屠世民好整以暇地用眼角打量這個從不對他低聲下氣的女人,著實納悶,會是哪門幾天崩地裂的原因驅策她來此?
來講和的嗎?
當然不!這老太婆死硬的骨幾里不容任何妥協的徐地,除非,天先塌了下來。
靈光閃後,他篤定地下結論:這個老太婆有求於他,而他這個老頭幾不想插手,除非……她先應允他的要求。
岳昭儀強捺性幾,忍受他傲慢且無禮的注目,傾身低聲道:「請你……聽我解釋來意好嗎?屠先生。」
他眉一聳,怪腔道:「屠先生?!我想以咱們交情匪淺的關係來說,你這麼客套的喊我屠先生,恐怕見外了!」
她馬上矢口否認。「我們的關係沒有你說的深厚,我也不敢自抬身價和你攀交情。」
「昭儀,你是假謙虛,還是真作驕矜姿態?明人眼前不說暗話,你清楚刻意貶低自己並不能掩蓋已發生的事實。你也曾住過朝日園啊,而朝日園是我……」
「別說了!」她倏地起身,不客氣地打斷他即將脫口的話,「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氣氛因她這一吼僵了好幾秒。
等到她意識到自己行為不當後,才坐回原位,低聲下氣地道歉,「對不起,我這趟來不是找你吵架的,請你不要逼人太甚。」
但他充耳不聞。「不是吵架?那你來幹嘛?」他蓄著八字鬍的嘴角一扯,竟笑得邪門,口吻理直氣壯,大有高高在上的藐視。
為了顧全大局,她還是忍氣吞聲,但臉上依然冷傲。「我是想請你幫個忙的。」
「對不起,有求於人的人是你,該學著卑躬屈膝的人也是你。而我沒必要露出一副興趣正濃的哈巴狗表情,來聆聽你這個老太婆的話。」
「屠世民,你……」她氣得說不出任何話。
他不睬她,繼續道:「不過,如果你願意在點明來意前,先討論我們之間的『未了情』的話,我會慎重考慮你的要求。」
她看著虛度大半世紀的他仍不改昔日為人詬病的蠻狠態度時,直後悔自己幹嘛登門找這個厚顏的傢伙。等到與他四眼交接三十秒後,才決定甩開驕傲,試探地問:「只肯慎重考慮?」
「難道你希望我草率敷衍你?你碰上大麻煩,不是嗎?」他口氣一轉,改以譴責的口吻質問:「俗話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那個一無是處的懦弱堂弟給你捅出這麼大的紕漏,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你怎麼遲鈍得到現在才警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