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一種疑惑不解的眼神看著指導老師,悶悶地應一句,「梵谷豈是隨便給人當的?有人能說瘋就瘋嗎?」
有一次!就那麼一百零一次!好久不見的他再度搭火車,坐在安安對面,弓著膝的長腿徽伸向走道。
兩人之間站了一堆礙眼的男生,其中一個的書包,像關山阻道的喜馬拉雅山,遮去他右半臉。
禁不住好奇,安安微探頭想把他手上書本的書名窺清楚,怎知那些高中男生突然往旁邊空出的位子落坐,屏障陡然撤除,他俊朗的臉一現,倒讓她有那種曝露在他面前的無助感覺。
他的一雙銳目盯上安安,她靦腆的傾下頭,小臉紅得像蘋果。
他沒笑,也未露出不悅的神情,坦然把書調正,讓她一目瞭然地看清書名。
安安等了一分鐘,眼簾半掀地瞄過去,這回總算瞄到書名,整個人卻傻在原處。
書名的正標題是,成長與喜悅,副標題是,給准媽媽的貼心話,封面主角則是一個很可愛、肥嘟嘟、嫩兮兮的巨嬰寶寶,而從他翻過的頁數來判識,他已讀了一段時間。
安安像被人重挫一詞,從此一路發呆到台北。
火車鳴嘶地進站,她下車後沒往固定方向走,反像一具受到催眠的傀儡,跟著他那包熟悉的登山袋入大廳,親眼目睹他走近一個長髮有氣質的大女生。那個女生有張姣好細緻的臉,手與腳皆細細長長,肚子卻明顯凸出一圈,他將手輕搭上對方肩頭,往出口方向走去。
不知怎麼地,這「幸福美滿」的一幕,讓安安的好精神瞬間委靡不振。她病了,心隱隱地發痛。那種痛,像初期的壘,好像有,又好像沒有,這秒明明在,下一秒又不知轉到哪裡勾結黨羽,醞釀造反作亂的計謀。
等到安安想將痛楚抓出來,當成現行犯審判時,方知逮得太晚,因為盅毒早在神不知鬼不覺時,將她的免疫系統破壞殆盡,以至於走不到二十來步,豆大的淚珠便淡出眼眶,肩上背的畫板有如千斤擔那麼重。
平生第一回,安安蹺課了,決定跟在他和那個女孩的身後。安安拿著手絹貼著頰,害怕被他察覺,途中頻頻想拿畫板當盾牌擋身。
進入台大醫院後,她放緩腳步任他們去搭電梯。她稍等兩分鐘,才找櫃檯服務處,詢問婦產科在哪一樓。當安安看見他陪著女孩坐在偌大的婦產科候診處時,她唯一的意識是,既然自己悄悄跟來,自然得悄悄一個人離去。
走出台大醫院,她在忙碌的十字路口前止步,白熱的光芒讓她分不出那交通號志是紅是綠,她忽地瞭解今日是一個晴空高掛的艷陽夭,而她似乎總在這樣的天氣下獨自悲傷,尤其是遇見他的艷陽天,注定要發生不祥的事。
安安心裡於是有了底,她與她的「御風百合」,是活在兩個不同次元的世界裡,偶然沒有原因的在那節車廂上相遇重疊,卻永遠隔著一段距離。
她覺得有這樣的認知是好的,但瞭解並不代表她捨得放棄這個又甜又澀的習慣。
她照樣期待下雨天,依然在火車停靠北投站時,從眾人裡尋找他的身影。
幾個月過去,天下似乎太平,生活無風無雨。直到有一天,為了到底該拆不拆,在輿論界掀起討論話題,喧嚷好一陣子的淡水線火車,因為政府改建捷運計劃案的確立,終於無奈地步入歷史時,安安才知道。所謂的未來,是個空了他的集合。
她永遠忘不了最後見到他的那一天——那是淡水線停駛的前一天。
晚上八點十六分,在台北火車站人滿為患的月台上,她遇上他了。她看他的模樣像是在異次元世界裡撞上鬼,心漏跳好幾拍。
當然,一切如常,她與他仍是相隔老遠,他手上仍拿著一本書,只不過從沒攤開的意圖。
他們搭上火車後,通明列車在軌道上疾奔,白天往後飛的景象被車廂裡的靜物所取代,拜光與影的投射效應,遠在天邊的他,竟然輕易浮在她眼前的窗上。叫她心上怎能不天翻地覆,她開始默禱,渴求時間在這一剎那停止,哪怕火車被隕石撞停也好。
無奈那是妄想,時間沒停止,火車沒被撞,倒是踉蹌地停過好幾站。安安瞪著窗外斗大的「奇巖」兩字消失在夜色,意識到下一站即是北投,他快下車了,從此不再有機緣!她心裡只有一個「停」字在那裡猛滾著。
毫不意外地,他在火車駛進北投站前,擠過一群人,朝安安佇立的出口處走來。
她掩著哀傷面對車窗,打算最後一次目送他的背影。
車緩了,笛鳴後,眾人前搖後晃,待一堆人走出去,火車前晃後搖幾秒便開始動了。
他沒下車!
安安不敢轉身看他,只能借由車窗上的影像,知道他就站在她身側。她的喉頭一時間被酸澀侵襲,她又開始禱告,希望時間停止,但時間還是沒停止,行過關渡橋後,她微動一下僵硬的身子,警覺到有人點了一下她的肩。
她茫然回視,呆望著他。她這時才知道近在眼前的他有多高!
他傾頭問:「同學,你是不是下一站下!」
安安兩眼大瞪,心撲通撲通地跳,喉嚨吭不出音,只能仰天點頭。
他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將書遞給她,大方地說:「送你。」
「送我?」她不知所措地接下書。
他眼帶柔光,笑著解釋,「就當作是紀念吧!恰巧今晚見到一張熟面孔.有點感傷,總覺得應該留點東西下來,希望你不覺得突兀才好。」顯然地,他記得她。
也知道她有「研究」他看書的毛病,但他絲毫不介意。
安安忍著淚將畫板一擱,捧著書想跟他說謝謝,但瞄到快近竹圍站時,她的腦子已急僵了,她看了一下表,時間正好九點零九分,衝動之下,她急促地解下表帶,發條栓子一拉,將手錶遞給他。「既然如此,我也該留點東西下來才算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