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玉樹兩臂環抱,猶豫一秒,輕咳一聲,才慢吞吞地說:「青雲愛上丁香了。」
雷干城的笑彷彿被老友的話吃掉一般,呆了好幾秒,才瞠目傲然道:「開什麼玩笑!
你家那個擰性小子一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三天兩頭就把她整哭。如果將來哪一天我可以跟她偷偷相認的話,非得替她改改名不可。」
佟玉樹眉一挑,「為哪樁事要阿香改名?」
「蘇軾的無錫道中賦水車詩裡有這麼一段,『天公不見老翁泣,喚取阿香推雷車。』阿香,雷部推車之女是也。也難怪我去年偷偷跟著她時,十次裡有九次見她面帶愁容,七回帶淚的。」
「你鄉願!連這種無稽的事也要去諱。」
「歪道上邪門的事撞多了,不諱都不成。」雷干城寒著臉說:「丁秀和大哥把女兒的名字照著典故安,可不太聰明;你想得到,有心的人也可以。」
「阿城,我只說青雲愛上阿香,並不表示阿香也對他有意思,你可別把這事跟你的心結混為一談。」
「端午節那天她盯著他的表情如果沒帶半點意思,那我就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有意思了。」
北海鱈魚香絲!佟玉樹正色地看著老友,「我以為你一直都挺欣賞青雲的作風的?」
不客氣地掃了佟玉樹一眼,「那是在你弟動歪腦筋以前。」
「得了,你這個雷公叔叔只不過是在吃乾醋。」
「我沒有。」雷干城矢口否認,「想想丁香跟了他,關係將會多麼複雜。
你和丁筠是一對,丁筠本就是丁香的阿姨,所以丁香叫你『郁叔叔』是一點也不過分。
可是如果把青雲也扯進來的話,那就有點不倫不類了。」
佟玉樹一臉莫名其妙,「怎麼會?」
雷干城悶悶不樂地白了好友一眼,「你當然不會,被一個六尺漢叫『叔叔』的人又輪不到你。」
「說來說去都是你有理。不過你現在這個叔叔是隱形人,說出來的話沒人會當真,何不順其自然吧!」佟玉樹把自己的看法說出來。
雷干城擺了一副臭臉,繼續挑毛病,「一想起你老弟有雙會拐人的眼睛,我就替丁香捏把冷汗。」
佟玉樹隨機應變地轉移話題,「嗯,我家那只蟬寶寶也曾這麼說過。」
雷干城陰沉沉地看了朋友一眼,掙扎好久才決定暫時放佟青雲一馬,口氣有點沖,心不在焉地問:「你家那只蟬不是已有訂婚的對象嗎?對方不就是她在外交部的同事,叫『懂什麼』的嗎?怎麼這麼久了,都只聞雷聲響,始終不見雨滴下。」
「早就吹了。過年時,信蟬被我媽追逼到受不了後,才招認一切。原來對方兩年半前外調到義大利後就另結新歡了;新歡聽說還是頂頭上司的女兒。
另外,他的名字不叫『懂什麼』,而是董建民。」
雷干城聞言一反懶散,忽地對這話題起了興致,「怎麼都沒聽你提起?」
「這又不是值得到處宣揚的事。老實說,信蟬不嫁也好,她那個拗脾氣,嫁進那種要媳婦站著吃飯伺候男人的舊式大家族,她不跟公婆吵翻天,全程演一段『孔雀東南飛』才怪。」
「是嗎,」雷干城虛應一句,想起四年前的中秋節,在佟家老宅跟董建民碰頭的情景。
董建民當年初見到他時,首先是一臉尷尬,顯然清楚他是混黑道的,專營不良勾當。
他則是一臉無動於衷,對這種假正經反應習以為常。
老實說,那並不是彼此第一次照面。外表斯文、眉高額寬的董建民在外交部禮賓司第一科任職時,就曾利用招待外賓時,上他投資的高級俱樂部玩樂,因為『什麼都懂先生』是高級知識分子,懂得利用職權之便去擴大解釋外交、豁免、優遇三大權的衍生意義,再加上形象正派,儀表堂堂,迷倒了一位新來的伴舞小姐,下班後為了愛情,甘願為他寬衣解帶。
兄弟曾把情況跟雷干城報備過,他當時聽了也沒說什麼,反正一個巴掌拍不響,只要舞小姐潔身自愛、不在當班時跟客人進行交易,他沒理由找碴,更沒無聊到向政風處投訴。
雷干城極其不欣賞董建民,不止因為他虛榮、色迷心竅,尤其甚者,是他這個標準的秀才人情紙半張型的小公務員跟人交遊、應酬的手腕一點都不高明,還真虧他當時是在交際科做事,連手都還沒握燒一秒,就一刻不等地把名片掏出來,表面上是希望你多多指教,實際上卻是非要你指教不可。
直到他瞭解董建民腳踏兩條船,騙了他旗下的伴舞小姐,又和佟信蟬做深入交往後,對這個衣冠禽獸的厭惡感又頓增好幾倍,為了不去傷害到好友的妹妹,他裝作不記得董建民這個人。
而從董建民當下鬆了口氣的表情判斷,他一定也信以為真,只是本身歪心的天性使然,讓他對任何人都不信任,往後三不五時便帶禮上佟家,以唾棄和鄙夷的口氣來個先下手為強,拚命對佟家二老灌輸雷干城這號人物的底細。
也在公家機關服務過的佟父同情雷家悲慘的際遇,雖然不贊成雷干城步上雷從雲的後塵,但瞭解他是有心從自己統轄的小江湖裡做內部改革,也就對他的「事業」睜只眼、閉只眼,誠心邀他來家裡聊聊、作個伴。不過佟媽急著嫁女兒,不忍她丟了這麼一個好歸宿,便要佟玉樹跟好友解釋原由。
從此,逢例假日,只要董建民說要上門,就絕對看不到雷干城的身影。
也因此,雷干城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跟佟信蟬正式照過面,最近的一回還是一個月前佟青雲帶著丁香在佟家意外現身的那次,兩人也像陌生人一般坐得老遠,所以他對佟信蟬的印象,始終被那個帶著大眼鏡,口冒台灣國語腔的小妹妹牽制住。
但話不投機並不表示雷干城不在意她,事實上,他很關心她,原因很多,最重要的是她是他拜把的妹妹,雖然她有時打量他的樣子似在鄙視一隻專門傳染病原的蟑螂或中華肝吸蟲,總要令他眉上的疤沒來由得膨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