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有一個不算小的新房,除了衛浴設備,還附有放了一組小沙發的起居室。由阿里山度完蜜月回到裴家時,裴煙如就堅持以她嬌小的五短身材,擠沙發盡可以;她大方成性的讓出她那張寬大又舒適的床及羽毛被,每夜獨自蜷縮在沙發上睡覺。
在揚之安慰自己最初的不安想法中,佔據她的床讓她獨睡沙發,總比兩人同床而眠醒來後才發現彼此姿態不雅而尷尬來得好。假如他有風度一點,是應該自己搶著睡沙發,可是一思及要勉強把自己的身體硬擠進那張窄小的沙發,然後隔天再來忍受腰酸背痛或睡眠不足,他的心就涼了半截,也『風度』不起來。
為此,揚之恭敬不如從命的接受了裴煙如的好意。
不過令人心生歉意與不安的是,最近連日陰睛不定的天氣及她為她父親病情的操勞,讓她得了重感冒;她因流鼻水而吸著的鼻息,以及咳嗽的聲音總在半夜裡侵擾著他,使他無法輕易入眠。
這天凌晨,她又極不安穩的在沙發上輾轉反側,並重咳了許久,揚之是再也忍不住關心之情,由床上翻身站起,套上一件晨褸後他拈亮大燈,信步走向那張僅僅足夠容納裴煙如小小身軀的沙發旁。
令人驚訝的,她清醒著,她的眼睛在適應大燈的光亮後對上他,之後她慌張的坐起,有點靦腆的手語唇語並用著問:「是我吵醒你了?」
揚之搖頭,用他仍不太熟練的手語比著:「睡覺前吃過藥了嗎?」
換她搖頭,那頭睡時沒有受橡皮筋及髮夾捆綁固定的美麗長鬈發在她頰畔跳動。
他就著小夜燈注視她,她的棉睡衣十分端莊保守,領子幾乎高到卡住她的小下巴,不過她眼中那簇跳躍的溫柔光芒深深吸引著他。
彷彿警覺到自己瞪她太久,他磨起眉,順手抓起小茶几上的紙筆感覺煩亂的詢問:「為什麼沒吃?」
煙如覺得他開始像個逼迫病人就範的醫生了。她微笑,卻笑出了另一陣咳嗽。
急促的移位至她身畔,揚之輕拍她太過纖弱的背脊,等她順過氣後,他倒了杯開水示意她和藥服下。
「謝謝你,一直想避免吵醒你,結果還是吵醒你!」她很痛苦的吞下最後一顆藥丸後,愁眉苦臉的在紙上道歉。
「不客氣!」揚之自我嘲解著:「你吵醒我是應該的,誰讓我天良泯滅的讓你睡小沙發,才害你得了重感冒,你吵醒我對我而言只算是小報應!」
「那麼不論睡小沙發或得重感冒對我而言都是個大報應了!」煙如垂下睫毛,寂寞的微笑著。「誰讓我老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她終於懂得什麼叫『後悔』了。揚之在心中嘲笑。只是她病懨懨的模樣,讓他不忍落井下石。他只是很淡然的問:「你一向都只懂觀照別人的心,卻老是忘了觀照自己的心嗎?」
揚之的問題教煙如一愣,好半晌後她才答:「也不能這麼說,雖然我是個聽障者,但我卻敢肯定我一直洞悉著自己生命中的『重』與『輕』。像我與父親之間的彼此看重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因此當我觀照他的內心時,相對的也同時觀照了我自己的。」
「例子舉得很好!」揚之先是誇讚,繼而嘲弄:「不過我想我大概正是你所謂的生命中之『輕』吧?」
「不對!」煙如很快的否認。雖不懂他想證明什麼,但她還是坦白的寫著:「不論因緣的長短,我還是很看重人與人交會時的情分。也許一年半載後秀庸阿姨和你都將成為我生命中的過客,但既是我曾看重過的,不論時隔多久,那種因緣與情分都將長存久在,不可磨滅!」
「氣度很恢宏,」揚之一時也弄不懂自己是讚美抑或是挖苦,他潑她冷水似的搖動筆桿釋放自己的看法:「只是你太小覷了人類的貪嗔之心,受憎之苦,人們因一點利害關係而反目成仇的機率很高,這點你不能否認。」
煙如終於弄懂了揚之的言下之意,他在預言他們做不成夫妻之後可能反目成仇。煙如無言以對,她不能否認將來的事誰也無法預料,然而『反目成仇』這種字眼讓她全身起了寒顫;可能……但這是最差勁的結局。
她的沉默引起揚之的不安,他有點無法透視她情緒的尷尬,想轉移話題,一個更不安全的話題卻不受控制的跳出筆尖:「我一直很好奇,你寫在我的舊照片中那兩句『除了信仰,無法解釋我的等待』中的『信仰』指的究竟是什麼?」
溫柔的眼變倉皇了,她不解他為何有此一問,沉吟半晌,她才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意思是『心』。
揚之點頭,繼續犀利的筆隨意走:「那麼,你的『心』信仰的又是什麼?」
他可真是咄咄逼人啊!她想。注視自己手中的紙筆許久,她才猶豫的寫著:「那不是你會喜歡的字眼。但如果你真有這種好奇,我可以對你坦白,我的心信仰的是一種『成熟的愛』。」
「什麼是『成熟的愛』?」揚之更好奇了!
她微合著睫毛苦笑一下,佩服他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功夫。「我一直很欣賞德國著名的心理學家佛洛姆的一段話:不成熟的愛,所遵循的原則是『因為我被別人愛,所以我愛別人』;成熟的愛,所遵循的原則是『因為我愛別人,所以我被別人愛』。我想一個懂得施比受更有福的人,就擁有『成熟的愛』,而我『衷心』希望自己能做到完全信仰『成熟的愛』。」
揚之深思了,他實在很驚訝,在她那小小的腦袋瓜裡收藏的竟是如此深奧的思緒,而她的寬大幾乎要令他愧疚起來。「我恨遺憾!」他寫。
「遺憾什麼?」煙如一臉不解。
「遺憾我沒能更早熟悉你、瞭解你,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他的表情很衷心。
「可愛?!可憐沒人愛吧!」她用出電視上學到的一些句子來嘲弄自己,然後有點悲哀的繼續揮筆:「我想,該遺憾的是我,在男女的感情上,我還是沒有辦法達到『成熟』的境界,雖然我極力要求自己做到『因為我愛別人,所以我被別人愛』,但諷刺的是,本來我該愛的男人已愛上另一個女人,我就不知道自己該再怎麼『愛』下去了!可能,我是唱足了高調,也可能我是在抱怨,想來,我確實是仍有許多未成熟的矛盾個性。當我得知你--我等待了九年的未婚夫--另有所愛時,我腦中雖很空白,卻直覺的要求自己不能怨恨。但事實上我卑劣無望的心是一直在抱怨上蒼,祂讓我為你等待多年,卻讓你和美奈子小姐相處多年,你們因此發展了『愛』,而我獲得的卻是落空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