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大腦變成無法感覺了,可是強烈的疼痛依然無情的刺穿她的身軀。哦!她才剛理解到一個小生命在她腹中蠕動的奇跡,不!她不想失去她的女兒!
滿心狂亂的吟哦一聲,她想坐起,但她的腹部找不到力量,反倒是她的手因狂亂的移動而帶動到點滴的拉扯,讓她的父親及秀庸阿姨注意到她的清醒。
兩位老人家由床沿驚跳起來,裴懷石急忙把點滴調整好,示意她不要再亂動,秀庸則急忙奔出病房。
不一會兒,揚之來了,他帶著一臉疲倦與憔悴來了!他一向乾淨的下巴長了些鬍渣,頎長挺拔的身軀有點頹靡佝僂,他和她的眼光交接時,眼中只有怔忡與酸楚。
他為什麼不再穿著光鮮亮麗的衣服和美奈子一起去郊遊踏青呢?他為什麼要一臉剛唱過輓歌的表情呢?父親和秀庸阿姨為什麼不回家坐在桌邊喝喝茶呢?他們為什麼形容哀淒,滿面清瞿呢?那在在指向一個可能--
但她還是得求證。
於是她吃力的舉起沒有吊點滴的那隻手,困難的指了指自己的腹部,再比了個小娃娃的形狀。
先控制不住情緒的是秀庸阿姨,她突兀的轉向父親,撲伏在父親懷中慟哭出聲。父親眼中帶著淚光。揚之呢?他的表情還是怔忡,還是酸楚!
「孩子呢?」她激越的揮舞著單只手臂,執意要求出最終的答案。
揚之趨前坐入床沿,握住她纖瘦的手掌,小心的比著:「答應我,冷靜一點,好嗎?」他把她的手掌舉到唇邊,沉默半晌,他才勉強解釋:「孩子早產了!」
「你是指,孩子--還在?在保溫箱?」她掙脫他的掌握,焦灼急促的比畫著問,整個人像被拉緊的橡皮筋般的緊繃。
他搖搖頭,沉重凝肅的比出殘酷無比的事實:「孩子--夭折了!」
是早已猜測到的事實,可是絕對是個無法承受的殘忍事實。煙如覺得自己的心臟在剎那間被搗成紛紛碎片,胸口空空洞洞!
她再次讓顫抖著的手掌滑下被單,棲在腹部,那裡空空洞洞,她覺得自己整個人也都是空空洞洞,大腦、心臟、腹部,似乎是再也填不滿了。
一個渾身空洞的人為什麼要活著呢?躺在病床打點滴只是徒增浪費罷了。
因絕望而衍生的激動讓她由床上坐起,她開始瘋狂的想抽掉身上、手上的所有管線,當大家手忙腳亂的遏制她的行為時,她踢動雙腳,揮舞雙手,在掙扎無效時,她發洩似的從嘴裡伊哦出一串類似經過壓抑的破碎的哀泣聲音,那聲音淒慘厲冽,讓人聞之莫不鼻酸,那聲音,在病房迴盪良久,彷彿在做一種無奈的控訴。
然後,她在護士為她注射了一針鎮定劑之後,再次陷入重重的迷霧之中。 ※ ※ ※
從開始執業成為婦產科醫生後,揚之見過形形色色的懷孕婦女,她們對自己腹中的孩子所抱持的態度也各有不同,有的小心謹慎,步步為營,深怕有所閃失;有的輕輕鬆鬆,不緊不張的隨遇而安,有的更是漠不關心、沒有神經。
煙如是最前者!
以前,或許是因為當個醫生難免看多了生離死別,因此他對那些孩子夭折了的父母親所表現的傷慟雖寄予同情,內心的動容卻與日俱減,並有轉為淡漠的傾向,他一直不懂這算是職業病的一種,還是他已麻木不仁?
如今,夭折的是他自己的女兒,他這才深刻的體驗到一個母親或父親在頓失子女時所產生的是什麼樣的椎心之痛。
但最痛的不是他,而是煙如。煙如是難以復元的!
距離他知道孩子夭折至今,已歷時兩周!這兩周之間,她的身體在營養點滴的調養下,狀況還算良好,而她外表的傷他已經在痊癒之中;額頭上縫合的傷口折線了,腹部縫合的傷口也拆線了,但她心上的傷口卻沒有跟著拆線。
十多天以來,她用來迎接人們的表情只有兩種,一種是淚眼以對,一種是冷淡漠然,然後逐漸的,淚眼被收起了,她變得只愛瞪著醫院的窗外發呆,並幾乎不太反應別人以手語和她所做的一切溝通。
她把自己封閉起來了。鎮日,她浸淫在對女兒的哀悼中。她甚至不理會她一向最親近最敬愛的老父、秀庸阿姨的涕淚夾雜,苦口婆心的勸。
當然,揚之明白,煙如這一切行為的癥結在於沒有人為她心上的傷口縫合,只能任由傷口惡化。他是醫生,他幫她縫合了所有外在的傷口,可是他卻質疑自己適合扮演縫合她心中傷口的角色嗎?
好像很諷刺,說難聽一點,他是造成今日遺憾的間接兇手,他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他的開導?也不知道她對被推下斜坡有多少記憶?她知道是美奈子推她下斜坡的嗎?如果知道,她有可能原諒已經回大阪的美奈子嗎?因為他,美奈子才會出現在裴家並釀成這樁悲劇,他幾乎可以說是罪魁禍首了,她會原諒他嗎?
這一連串的疑問,正是揚之在煙如出院回裴家這天所思所慮的問題,但他不能不硬著頭皮和她做溝通;當他體認到自己真正愛上她時,他不能不放下自尊,嘗試爭取他們之間的『未來』以及『幸福』。
於是,翌日傍晚,他捉住一個煙如獨自坐在那幾棵花朵已被秋風搖謝的南洋櫻樹下發呆的機會,輕悄的走近她,輕悄的未經允許的坐在她的身畔,不知是毫無所覺還是視若無睹,她並不看他,只一味的盯視著自己手上幾朵半凋謝的粉紫色南洋櫻花。
由口袋中掏出紙筆,揚之感覺困頓的揮筆問道:「你,傷口還痛嗎?」
她還是一臉視若無睹的旋玩著手中的花朵。
他好脾氣的把紙條舉至他的眼前,他以為以她現在的情緒,他大概得鍥而不捨的問個上百句她才會回答一句,可是令人驚訝,他只不過被懲罰了三分鐘,她就有氣無力的抓下他手中的紙筆,面無表情的答非所問:「你喜歡紅樓夢裡林黛玉的『葬花詞』嗎?『今儂葬花人笑癡,他日葬儂知是誰?』雖然,我已經過了做『葬花』這種傻事的年紀,但我還是忍不住要想,如果我現在突然間死掉了,會有多少人來為我唱悲傷的歌呢?」她望著手中半枯萎的花朵,吸一口氣把它們吹落掌心,「一定沒有多少人!就像這些花朵,就像我的女兒,它們和她都不可能在太多人心中留下記憶!但是,它們是我栽的花朵,她是我懷胎六個月的女兒,你能期望我傷口不痛嗎?而你,不痛嗎?我失去的女兒,不也是你的女兒?或者,你根本就是共謀者之一?如果是,你們的目的已經達成了,你為什麼還不和你那風情萬種卻包藏禍心的伊籐美奈子滾回日本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