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茜說:「同事徐慧晶去年往中國福州領養一名女嬰,很健康活潑,一提起幼嬰,她立刻會笑。」
揚說:「全是女嬰。」
「據統計,每年有百萬計女嬰遭遺棄。」
「二十年後女性人口流失將造成不可思議的後果,為什麼越是文明古國越是歧視女嬰?」
林茜說:「有幾本書寫這個現象,基於政治因素,吞吞吐吐,未能暢所欲言。」
揚說:「我替女性不值。」
「若干年前,社會資源有限,女性教育水準普遍低落,找不到較好工作,又因體質,不能做勞工,沒有收入,便遭人歧視。」
「原來如此。」
「徐慧晶曾向我說:她在廿世紀七十年代出生,可是她母親仍有重男輕女思想,自幼對她兄弟有求必應,對她則諸多推搪。」
「也許是慧晶多心了。」
「其實慧晶資質品格均勝她兄弟多多。」
揚忽然說:「奧都公卻沒有這種想法。」
「所以小英這件事暫時不告訴他,免他操心。」
「耽會我與揚去看他,免他疑心。」
大家重重吁出一口氣,將炭酸氣吐出胸肺,像是舒服了許多。
彼得公司有人來找,他們在走廊上密斟,終於他無奈說:「有一個大客戶一定要見我。」
林茜說:「你去吧,這裡有我。」
揚說:「我去找奧都公喝杯咖啡。」
「開著手提電話。」
所有人走開,還有媽媽。
這時,有人悄悄走近,「安德信太太?」
林茜抬起頭,看到一個華裔青年。
她立刻問:「你是小英的朋友?」
「我是工程系同學朱樂家,昨日才聽蜜蜜說英要做手術,這一學期我在愛門頓羽球集訓,來遲了對不起。」
那俊朗的華裔青年長得像東洋人漫畫中素描的正面角色,濃眉大眼,笑容可掬。
他手中拿著一束小小紫藍色毋忘我,一本英文書,打算送給小英。
林茜馬上對他有好感,「英在手術室,醫生會間歇同家屬匯報。」
「我竟不知她病重。」
林茜答:「來得十分突然,大家都吃一驚;你是小英好友?」
朱樂家忽然有點忸怩,「英不知我存在。」
「怎麼會。」
「我不過是芸芸眾生中一名。」
說著面孔忽然紅起來。
林茜微笑。
她想起少女的她追求者多得叫她父親拔掉電話插頭,又對上門按鈴的男同學惡言相向。
林茜十多歲時喜歡穿窄衫、短裙,像個模特兒,活脫是典型蠢金髮女,一點宗旨也無,一天活到另一天,快樂似神仙。
她吁出一口氣,擺出一副家長模樣:「工程科範圍廣闊。」
「我專修橋樑建築。」
「多麼有趣。」
少年打鐵趁熱,「可是都不及新聞行業多采多姿,我自幼追看『林茜說……』時事節目,只見你大江南北五湖四海,無處不去,社會五花八門奇異現象,你深出淺入,一一道來,叫觀眾心曠神怡,大開眼界。」
好話誰不愛聽。
林茜本來繃緊神經被朱樂家逗得輕鬆起來。
這時看護出來,「安德信太太,手術進展良好,病人情況穩定,約三十分鐘後可以出來。」
朱樂家「呀」一聲,跌坐在椅子上。
可見小英在他心目中地位不輕。
他更加活潑了,「剛好趁英甦醒把書送上。」
「是什麼書?」
他給林茜看,是福克納的「聲與怒」,林茜噫的一聲,他接著打開扉頁,林茜更加詫異,原來右上角有福克納親筆簽名。
朱樂家說:「我自網上拍賣得來。」
這少年也許家境與功課均稀疏平常,但這樣懂得生活情趣,已經難能可貴。
做人最終目的不過是健康快樂。
林茜已認定他是女兒的男友。
「我代英多謝你。」
「英有廣泛閱讀興趣。」
英最需要的不是名成利就,而是健全溫暖的家庭,假使不能夠,才求舉世聞名吧。
活了那麼久,生活經驗豐富,林茜發覺快樂與陞官發財毫不掛鉤,年薪千萬,紅遍北美,不過是剎那興奮,明朝醒來,又得更艱苦維持身價不跌,時時刻刻動腦筋求更進一步,苦煞人。
十分耕耘,半分收穫,一刻不能鬆懈,敵人虎視眈眈,到了這個位置,如此高度,每個行家都是敵人,那裡還有朋友。
可是已經走上這條路,又不願前功盡棄落來做個普通主婦。
林茜連(火合)蛋都做不好,不是太生,就是煮得蛋黃發綠,剝殼時又弄得支離破碎,只得重新回到新聞室去。
這時聽得小朱問:「安德信太太最近讀些什麼書?」
林茜笑:「年輕時動輒史略脫史坦倍克、加謬沙特、馬爾蓋斯聶路達,此刻床頭放著《一百張椅子》、《一百雙鞋子》這種圖畫書。」
「有無讀小說?」
「我喜讀愛情小說,可是現在很少有人寫這個:做得越好,蕩氣迴腸,感人肺腑,評論越是輕蔑,做得理智,又不算愛情小說了,你說可是。」
朱樂家不住點頭。
這時醫生出來了,「林茜,一切順利。」
看護跟著推出小英。
躺在病床上的她瘦弱得似一隻破布娃娃,可憐。
「小英,醒醒。」
「女兒,握一下我的手。」
英無力,只是牽一牽嘴角。
李醫生看著年輕人,「你是英的男友?」
朱樂家唯唯喏喏。
「戴上口罩穿好袍子,進去說一兩句話,不要久留。」
朱樂家立刻遵命。
李醫生微笑,「給你三分鐘。」
林茜點點頭。
李醫生坐下來,脫下罩袍,「下午還有一個同樣手術:四十五歲男子,有兩個十歲及八歲兒子,捐骨髓給他的是一個陌生十八歲少女。」
林茜說:「我們一家都已經登記。」
李醫生忽然說:「林茜,我也是領養兒。」
「看見小英,像是對牢鏡子一般。」
林茜連忙說:「你已健康成長,事業有成。」
「養父母是一對教授,不知怎地,一直瞞著我,臨終才委託律師告知真情。」
「你一點沒有思疑?」
「真的沒有,至親至愛,他們視我為掌上明珠,悉心栽培,我三歲起便跟名師學小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