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雙膝發軟。
半晌,他發力狂奔回家打長途電話。
不知怎地,心急慌忙,他一連三次撥錯號碼。
家真吸口氣,請接線生代撥。
終於接通,聽到家英聲音,他哽咽:「爸媽好嗎?」
家英說:「爸已經救出來,無恙,在樓上休息,我正想找你。」
家真把跳躍到喉頭的一顆心按捺回胸膛。
「我立刻回來。」
「事情已經完全解決,家真,你不必勞碌。」
家真開啟電視。
美國人絕少關注本土以外新聞,除非是大災難,大騷動,大戰,否則,他們只孜孜不倦報告本土的芝麻綠豆瑣事。
新聞說:「美資在蓉島有千億投資,大使館正注視這場騷亂,據悉事件導致一死三十餘人受傷,其中十名士警方人員。」
接著,是某大商場週末大減價廣告。
家英在那一頭說:「這件事媽媽不知道,她去了台北訪友。」
「爸可有受傷?」
許惠願的聲音傳來,「家真,你放心,事情在電視新聞看來才顯得可怕。」
「死者是什麼人?」
「一名暴徒。」他不願多說。
「爸,如果形勢欠佳,不如早退。」
許惠願沉默。
「三十六著,走為上著。」
許惠願輕輕斥責:「一遇挫折,立刻投降,怎有今日?我自有數目,你放心讀書,下季費用已經匯出。」
他把電話交回家英。
家英躊躇著似有話要說。
「二哥,什麼事?」
「有人看到家華。」
家真一時沒領會,「什麼,誰看見大哥?」
「有人認出由許家華率領這次原住民抗議示威的流血事件,他是滋事分子首領之一。」
家真心都寒了。
他雙手簌簌發抖,這正是他最害怕的事。
「別讓媽媽知道。」
「警方已在通緝他,這是遲早通天。」
家真一個字說不出來。
「你要有心理準備。」
「家華為什麼與父親對著幹?」家真聲音顫抖。
「他不是針對個人,他抗議資本家剝削。」
家真捧著頭,他統共不明白,因此痛苦。
「家真,爸叫我,你自己保重。」
「我一有假期立刻回來。」
電話掛斷,那陣嗚嗚聲叫家真恐懼。
他離開校園駕車往酒吧買醉。
三杯啤酒到肚,情緒漸漸平復。
回程中車子左搖右擺,被一輛貨車截住痛罵。
那司機這樣吼:「你找死?你死不足惜,可憐你爸媽要傷心一輩子!」
家真忽然情形,嚇出一身冷汗。
他把車子停在路旁,鎖好車門,坐在車裡,直到天亮,才駛返公寓。
大哥已經成為家中黑羊,他更加要小心翼翼做人。
試想想,清晨或深夜,有個警察前來敲門:「對不起許先生太太,你們的兒子許家真醉酒駕駛,車毀人亡」,可叫家人如何善後。
好好生活,也就是孝順父母。
他歎口氣,撥電話找一新聊天散心。
響了一陣,無人接聽,家真剛想掛斷,忽然有男子問:「找誰?」
家真一呆,「你又是誰?」
「不,你是誰?」那人也反感。
家真聽見一新的聲音在背後傳來:「叫你別亂停電話,是誰?」語氣親暱。
「打錯。」那人索性丟下電話聽筒。
家真發愣。
幾年了?整整四年,那幾乎是年輕的他的前半生。
如果一新另外有對象,禮貌上頭,她應當對他說明。
電話來了,是一新追上解釋嗎?
不,是同學:「許,明日考理論,我有幾個疑點想得白頭猶自不得要領,你若不幫我,我得轉系。」
家真停停神,「我們一起研究,你什麼時候方便?」
同學鬆口氣,「叫我舔你鞋子都心甘情願。」
不知怎地,這句話叫許家真想起父親跟在外國人身後,落後半步,但亦步亦趨的樣子,永遠愉快地應著「是先生」,「謝謝你先生」。
「許,我們下午三時圖書館見。」
他怎好非議父親?
他怎可對父親說「爸,毋需卑躬屈膝,也可找到生活。」
他知道什麼是生活?
「下一季費用已經匯給你了」,父親說。
三十年前他帶著年輕妻子去到一個陌生的小島找生活,首要是解決衣食住行,不叫妻子擔驚受苦,他是一個有肩膀的好男人,接著,三個兒子出生,黃口無飽期,尤其是這幾個少年。
家真記得母親說過:「長褲買回來時槢上幾吋,六個月後又成吊腳褲,一年買三次鞋子,腳長得像小丑那般大,冰箱裡滿滿食物,一天之內掃空,『媽,吃的呢』,家華家英連果醬牛油都可以空口吃,嚇煞人。」
幸虧父親年年加薪升職。
他能幹?誰不苦拼,蓉島擠滿各地各城湧來人才,努力有什麼分數?許惠願比誰都會做人,上中下三層他都擺得平。
家真敬重父親。
他有什麼做得不對,那時因為他必須那樣做。
母親也是,矜貴少女,嫁雞隨雞,來到蓉島,漸斷六親,「話全聽不懂,晚晚做夢看見你外婆,蓉島蟲蟻奇多,各式各樣怪異可怖昆蟲,有些掛天花板,有些爬上腿來,怕得人發抖,天氣熱起來似蒸籠,滂沱大雨,竟月不停,又刮颱風,整間屋子顫動…」
勇敢父母,沒有懦弱子女。
許家真深深吸口氣,出門上學。
下午想起有約,趕到圖書館。
咦,約的是誰?那人沒報姓名。
「許,這邊。」
有人站起來低聲招呼。
原來是金髮的維多利,那頭著名金髮在下午的陽光下閃閃生光,襯著白瓷般雪膚及碧藍雙瞳,她是標準美人。
「你?」
「可不就是我。」
「我們到那邊角落去。」
「許,圖書館裡不好說話,不如到我處補習。」
許家真微笑,「當心呵,請客容易送客難。」
「我從來沒怕過你。」
「這好像不是讚美。」
「許真我從不知你可以這樣活潑。」
「名字是許家真,我還有若幹不為人知的好處。」
進了人家公寓大門,家真嚴肅起來。
「你有什麼難題?」
「不如問我知些什麼。」
維多利一邊做咖啡一邊歎氣。
她迅速指出功課上不明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