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許太太說:「天羅地網,誰也掙不脫。」
許惠願轉過頭去,「你說什麼?」
許太太站起來,「我不懂,我亂講。」她走開。
家真問:「滋事分子可有擾亂市面?」
「宵小趁夜搗亂,警方可以控制。」
許家真看到的情況有點不一樣。
車子一路駛近赫昔遜大樓,白天沿途也有人擲石。
看得出是原住民,怕攝影機拍到面孔,用破布蒙面,衣衫襤褸的他們奮力以卵擊石。
防暴警車一駛近,他們立刻狂奔。
司機歎息。
家真問:「你同情他們?」
司機吞吐,不想說出心事。
家真說:「按照世界大氣候,所有殖民地最後終需獨立。」
司機震驚,他說:「我是孤兒,三歲自廣東跟表叔來到蓉島生活,在此娶妻生子,我在故鄉再無親人,我回哪裡去?」
「你可以留下。」
「屆時蓉島面目全非,容得下我嗎?」
「你是好司機。」
「在許家做司機,由英資赫昔遜發薪,糧期准,福利佳,年年加薪,許先生太太對我客氣友善,你們幾兄弟又謝前謝後…我還往什麼地方去?」
司機無比沮喪。
家真惻然。
車子駛進赫昔遜停車場,守衛走出來檢查過放車子過去,家真鬆口氣。
他在父親帶領下參觀電腦部,原先像衣櫃那樣高大的電腦忽然變得像小小電視機,工程師當場表演搜索資料儲藏文件,叫家真歎為觀止。
可惜局勢起了變化。
電腦工程師忽然說:「IBM估計東南亞至先進設備並非在日本,他們外語水準較低,故步自封,再過十年會吃苦頭。」
另外一個同事取笑他,「是IBM說還是你說?」
他歎氣,「可惜時不我予。」
「什麼意思?」
「蓉島民智漸開,近日我在公路車上看見有學生讓位給孕婦,又這兩年市民似養成排隊習慣,這些都比先進科技更難能可貴。」
大家都欲言還止。
「家真學成回來又是另一番局面。」
「家真也需留在硅谷發展。」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留在人家的國度有什麼意思。」
「說到底,蓉島也不是故鄉。」
「你的家鄉在哪裡?」
「我的家,在山西,過河還有三百里。」
家真訝異,這是一對他所見過最多愁善感的電腦工程師。
「家真,明年我會跳槽到新加坡置地工作。」
「整家移民?」
「不錯,阿鄧會遷往多倫多,從此各散西東。」
這般人才,走了不知社會是否仍有能力栽培更多。
「家真,你可知光纖一事?」
「知,本校有一組博士生正致力研究…」
題目又扯遠了。
第六章
第二天一早,母親走到他房間,輕輕擰他面頰,他睜開雙眼,「媽媽」,握住她的手。
他們忽然聽見後園傳出炮竹聲。
家真詫異,「啪啪聲,幹什麼?」
許太太歎口氣。
家真推開窗戶看出去,只見家英在後園練槍。
每發都中紅心,百發百中。
他臉色凝重,全神貫注,全身肌肉緊繃,像是在生死存亡之間掙扎。
忽然他看到小弟,放下槍,笑了。
家真說:「二哥,不如我們也考慮移民美加。」
家英回答:「都走光了,誰留下做事呢。」
「你捨不得?」
「我們只有這個家,清明重陽,許家沒有掃墓習慣,因為蓉島沒有祖先,已經是移民,還要在移民?」
「至少讓我把媽媽帶走。」
「你怎麼照顧她?」
家真語塞。
「母親身體欠佳,不能操勞,到了外國,勢不方便,留在蓉島比較好。」
家真只是個學生,沒有能力,說不過父兄。
第二天他得到意外驚喜,門一開,站著羅一新。
「家真,我來看你。」
連許太太都十分高興,「一新,歡迎。」
一新「噓」一聲,「父母都不知我來蓉島。」
蓉島在外人心目中,地位已大不如前。
隔了幾天,不該發生的事終於發生。
一間華資果園欠薪倒閉,工人包圍辦公室要求賠償,東主致電警方求救。
警車一趕到不由分說立刻放催淚彈,引起工人不滿,衝突越搞越大,辦公室被民眾佔據,談判無效。
許家注視電視新聞。
家英說:「英人無能,應以武力奪回辦公室。」
「英人講面子。」
「最終面子不能挽回,還是得用武力。」
羅一新輕輕說:「我想回家。」她害怕起來。
許先生馬上說:「叫司機送羅小姐去飛機場。」
一新低著頭離開許家。
家英看著她背影,「不能共患難。」
許先生笑笑,「小孩子,不懂事。」
個多小時後門鈴又響,羅一新折返,臉如死灰,嗚咽著說:「往飛機場馬路封鎖不通。」
家英一聽,立刻去撥電話。
瞭解形勢後他問老傭人:「家中可有儲藏糧食?」
一新嚇得哭起來。
許太太哄她:「你喝杯熱牛奶早點睡。」
家英向父親報告:「四處都有騷亂火頭。」
「警方如何處置?」
「已調動軍隊前去鎮壓。」
「我們這一帶如何?」
「住宅區如一隻瓶子,一頭守住,閒人不得進出,十分安全。」
「叫司機等人警惕。」
司機立刻說:「我去添汽油。」他匆匆出去。
除出一新,許家上下人等齊心鎮定。
「明早也許不能上班了。」
「看情況吧,當時颱風襲蓉,三日後保管雨過天青。」
深夜,家英接到消息:「芭辣區開槍了。」
大家維持沉默。
電視螢幕上火光融融,人群被警察追趕,四散奔逃,有人中槍倒地。
家真看得手足冰冷。
忽然片段中斷,記者說:「警方勸諭記者為安全起見離開現場,並且宣稱,防暴警察所用只是橡膠彈頭……」
許太太凝視螢幕,不發一言。
家真輕輕說:「媽媽請去休息。」
許太太終於說:「不知是誰家子女。」
那一夜其實誰也沒有睡好。
住宅區靜寂一片,深夜,花香襲人。
家真悠然入夢,他撥開濃綠芭蕉走入樹林,看到滿月像銀盤般掛在半空,一個耳邊配戴大紅花穿紗籠的少女轉過身子笑說,「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