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離開朝堂至今,已有數年了吧。然而他依然是一貫的淺笑溫文,淡定逾亙,既不拘謹,也無張揚,彷彿什麼都撼不動他分毫。也許就因為這樣,先皇才會如此器重於他吧。
「謝皇上。」夢無痕微微一笑,直起身子。
掛著淡淡的笑容,朱允炆剛要開口,一個小太監卻忽然衝了進來。見了眾人,小太監微一遲疑,附在朱允炆的耳邊說了什麼。
朱允炆的臉色驀然變了。
「皇上,可是有什麼煩心的事兒?」夢無憂款款走了過來,望著他緊蹙的眉心,問道。
「叛軍攻下鳳陽了。」明黃衣袖下的手緊緊一握,朝夢無痕望去,朱允炆道,「太傅既然回來了,正好為朕分憂。依太傅之見,朝廷還能力撐多久?」
一言既出,夢無憂大驚。朱允炆的這般說法,等於已經承認朝廷支撐不了多久了。朱棣叛亂之事,她是知道的,也暗知段易影的野心,本想利用他的力量,牽制朱棣的勢力,沒想叛軍竟還是攻下鳳陽了。
「從鳳陽至應天,不過數百里的路程。且途中再無兵馬相阻,燕王若是揮兵直下,只怕十五日之內,便可兵臨城下,直指應天。」夢無痕沉吟道。
「若是——」猶豫了一下,朱允炆一咬牙,道,「若是朕遷都呢?」
作為君王,若是都城不保,被迫遷都,那是偌大的恥辱。然而如今,卻似乎除了這一條路,已別無他法。
「皇上若是一人要走,自然來得及。滿朝文武相隨,卻是無論如何也趕不及了。」話未出口的是,這朝廷之中,又有多少王公大臣是願意跟著主子,離開都城的。遷都之事,只要一有反對之聲,只怕便難施行了。
「朱棣原本被困在建州,只要等邊關援軍一至,自可前後夾擊,殲滅叛軍。沒想到他盡如此快地渡過漳河,攻得朕措手不及。難道真是天要亡朕嗎?」目中忽現悲涼之色,太祖皇帝傳下來的江山,就要落入叛王之手了嗎?
夢無憂飛快地瞄了兄長一眼。漳河之上的八陣圖,是段易影擺下的。其中厲害她自然知道。當今天下能破陣的,除了她和段易影,就只有哥哥了。段易影自是不會幫助朱棣,她更是不可能。難道暗助叛王之人,竟是哥哥嗎?
她閉了閉眸,才要摒棄這個荒謬的念頭,卻見夢無痕已然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太傅,你這是做什麼?」朱允炆驚道。
「臣請罪。」夢無痕垂眸道。
「太傅功在社稷,何罪之有?」
「通敵叛國,罪無可恕。」夢無痕沉聲道。
慕容華衣的手悄然攏入袖中,冰涼的彎刀貼著指腹,令她莫名的心安。她早已想得清楚,若是朱允炆發難,她便立刻截下他去,迫他立下免罪的承諾。
她知道,暗助朱棣一事,若不向朱允炆坦言,夢無痕無法心安。然而他有他的堅持,她也有她的做法。便是他怪她怨她,她也只有認了。
「什麼意思?」眼睛危險地瞇了起來,朱允炆盯著他,問道。
「朱棣之所以渡過漳河,是臣教他破陣之法。」伏身而叩,夢無痕一字一字地道,「請皇上降罪。」
彷彿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開,夢無憂的身子晃了一晃。原來——竟真的是哥哥?
「為什麼?朕待你不好嗎?還是當年之事,令你心懷怨懟?」朱允炆咬牙問道。
靜默了一下,卻沒有一句解釋,只道,「臣萬死。」
「好,你很好。」愴然一笑,朱允炆退了數步,道,「太傅,你是仗著手頭那三塊免死金牌,以為朕便殺不了你?」
那三塊免死金牌,一塊是沙場之上,夢無痕救下先皇,所得的賞賜。第二塊,是先皇臨終之前所給,為的是要他毫無顧忌地做個諫臣。而第三塊,卻是朱允炆登基之後,為報師恩而親手所賜。
慕容華衣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有了這三塊免死金牌,不管怎樣,夢無痕的一條性命算是保下來了。至於其它的活罪,要流放要充軍,只要他能因此而心安,她都陪著就是。
「臣不敢。請皇上降罪。」
「皇上——」夢無憂一聲驚呼,哀切地望著他。
眼前此人,既是自己的授業恩師,又是無憂的嫡親兄長,卻犯下如此大罪,朱允炆驚怒交加之外,更是心緒紛亂。然而此時此刻,前塵往事竟又一幕幕浮現心底。
先皇第一次將那人帶到自己面前,笑說,「從今往後,這便是你的太傅。從今以後,你要跟著他好生學習為君之道。」
白衣的青年溫文含笑,「夢無痕見過殿下。」
從那時起,自己就喜歡上這個太傅了罷。之後跟著他習文修身,聽他授業解惑,早已將他視為一生的良臣。而那件事後,自己更是尤為後悔,只想著等太傅回來,定要好生補償。卻不想,等來的卻是這樣的請罪。
千頭萬緒,一時間卻也不知如何處置。只得一拂衣袖,冷冷道,「著令文淵閣大學士夢無痕即刻回府,聽候發落。」
言罷,轉身便要離去。
這時,慕容華衣的心才算放了下來。緊扣彎刀的手,也鬆了開去。
「皇上——」夢無痕喚了一聲。
沒有回頭,朱允炆僵直的身子,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臣懇請,拜祭先帝皇陵。」
沈默片刻,朱允炆丟下一句,「准了。」
便逕自舉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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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閃雷鳴,雨疏風驟。
紫金山下,皇陵碑前,一抹白影寂然而跪。
三天前,聖旨宣於夢府,革除夢無痕吏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太子太傅等諸多頭銜,貶為庶人,永生不得錄用,家產沖交國庫。
以他犯下的重罪,這樣的處置實在算不了什麼。這其中除了他手頭三塊免死金牌作保之外,朱允炆自己也同樣狠不下心,痛下辣手。然而自從聖旨下達,夢無痕便離開了大學士府,逕自來到皇陵。
三日來,風雨不斷,那人卻只是一動不動地跪在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