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芋……」他眼眶一熱,轉頭見到那張清秀臉孔,不覺聲音就梗在喉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三兒,三兒……不要……」小芋已是淚流滿面,她本來還指望初一跑去通風報信,讓三兒逃過一劫,誰知……誰知……
「軍爺!軍爺!我今年四十歲。」花大叔立刻奔到軍士的馬鞍邊,切切哀求道:「求你們拿我替了三兒,就放了他吧!」
軍士推開他,不屑地道:「哼,我看你都快五十歲了,我們大元軍隊才不要只會吃飯拉屎的廢人!」
「花大叔……」田三兒熱淚奪眶而出,花大叔愛護他的這分恩情,叫他何以為報?只能……「我一定會回來!小芋!你們等著我,我一定會回來的!」
他使盡全力大喊,雙手努力地掙著繩索,想要奔回小芋的身邊,無奈繩索的另一頭被軍士扯得緊緊的,正一步步將他帶離村子。
「三兒!三兒!」小芋跑向前去,不斷地呼喊著。
淚水流了又流,心頭絞了又絞,十六年來,她和三兒形影不離,兩人每天總是要見個面才能睡得著,如今他們拖了三兒要往哪裡去?三兒又是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呢?他上了戰場,會不會有生命危險啊?而她以後見不到三兒,還能睡上香甜的一覺嗎?
一連串的問題,全化作她成串成串的淚水,隔著眾多官兵擋起來的人牆,她只能和三兒遙遙相望,癡癡凝視彼此的最後一面。
她從來沒見過三兒流淚,他是那麼勇敢、那麼強壯,如今他的每一滴男兒淚,不只引出她更多的滔滔淚水,更讓她心痛得幾乎無法承受了。
「三兒,我的兒啊!」田大娘趕了過來,哭得差點暈眩跌倒,還是花大叔和花大娘含淚扶住了她。
「娘!妳要保重身體!」田三兒和其他壯丁被趕上了大車,只能最後一次回首,他心痛地大聲喊道:「小芋!拜託妳,拜託妳照顧我娘!」
「我會的,你放心!」她忍住淚,也大聲喊了過去。
「小芋,等我!我一定會回來娶妳!」
「我一定會等三兒回來!」
村子裡哭聲震天,離去的壯丁和留下的人們彼此呼喊,其中還夾雜著官兵們的呼喝咒罵聲,再來是馬匹嘶鳴、馬蹄得得,接著車軸開始轉動了起來,發出嘎嘎刺耳的聲響。
山間吹起了北風,哀哀呼號,淒厲嗚咽,村子裡的老弱婦孺淚流不止,從天明哭到黑夜,也哭過了漫漫長冬。
*** *** ***
冬去春來,炎熱乾旱的夏天也過去了,至正二十三年的秋天歉收,而嚴寒的冬日轉眼就要到了。
「娘,這缸鹹菜醃好了,就算下大雪也不愁沒東西吃。」
「小芋,別搬!」花大娘趕忙阻止女兒彎下身子搬大缸。「等會兒喊妳爹過來埋缸,妳剛生產完,身子還弱,不要搬重物。」
「壯壯都三個月了。」小芋已經不是姑娘裝扮,而是挽起一個雲朵似的髮髻,臉上帶著清淺而滿足的微笑。「生了壯壯,我倒覺得更有力氣,等到了明年春天,還要犁咱們兩家的田呢!」
花大叔從門外走進來,笑道:「家裡這兒有爹就行,妳就花些心思照料三兒的田地,要是他回來見到妳將他的稻子種得又肥又大,他一定會很開心。」
「嗯。」小芋依然笑容甜美地望向窗外廣漠的乾枯田地。
「壯壯沒過來?」花大叔在屋內找了老半天,失望地問道。
「壯壯在睡午覺,讓娘看著呢。」這個娘,就是田大娘。
田三兒離去後兩個月,小芋即發現有了身孕,她爹娘倒也不驚訝,問明原委,就帶她到田家拜過祖先,算是正式將她嫁了過去,也讓她能名正言順地照顧孤單的田大娘。
小芋撫上心口,摩挲著那塊貼著胸口的田字鐵片,她日日夜夜戴著這條項鏈,有空就撫摸著,睡不著的時候,摸著摸著就好睡了。
她逸出柔美的笑容,她不只有三兒親手做的項鏈陪伴她,還有一個小三兒陪她度過這一年來的孤寂歲月;而田大娘也有了期盼,暫且忘卻三兒離去的孤苦,時時刻刻以她的肚子為生活重心,等壯壯生下來之後,更是讓三個愛孫心切的爺爺奶奶忙翻了。
「小芋。」花大叔打斷她的沉思,「爹抓了兩條魚回來,妳去喊親家過來吃晚飯,我今兒一早就出門,還沒見到壯壯,想他想得緊。」
「好,我去抱壯壯過來。」小芋點點頭,走出了家門。
今年收成少,爹為了張羅兩家的吃食,總是辛苦地在山林裡奔波打獵;她想,或許她也該學打獵了,可她就是拉不動三兒的大弓……
她一邊摩挲著衣服下的鐵片,一邊往田家走去。田家不在村子裡,而是位於村外有一段距離的山腳下,那兒的風總是比村子寒冷,所以她打算接婆婆和壯壯到花家過冬,一來大家彼此好照應;二來也讓壯壯有更多的人疼愛著。
才走幾步路,她忽然發現村子口傳來男人的說話談笑聲,自從官府拉走五十幾個壯丁後,山裡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熱鬧的聲響了。
她驚喜不已,淚水立刻模糊了視線,拔腿就往村子口跑去。
是三兒嗎?是離去的壯丁們回家了嗎?他們騎了馬,帶上皇帝賞賜的金銀財寶回來了嗎?
她跑近了那群男人,心頭陡地一沉,倏忽停下了腳步。
來人約莫二十來個,有的騎馬、有的走路,個個橫眉豎目,拿了大刀、提了斧頭,磨得發亮的刀刃讓夕陽餘暉照得像是滴血似的。
「嘿嘿!」一個男人驅馬到她身邊,俯身往她臉上一摸,獰笑道:「這種鳥不生蛋的窮苦鄉下,竟然還有這麼出色的小娘子啊!」
「啊!」小芋嚇得回頭就跑,拿手猛往臉頰用力抹去,拚命想抹掉那種骯髒嫌惡的感覺。
她的身子是三兒的,她絕不讓其他男人碰她,更何況這是一群令人心驚膽寒的兇惡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