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寶最開心,忽然有兩個補習老師,各教三科,他管數理化,她管中英法,家寶功課肯定會名列前茅。婚後三和仍然上班。
同事感慨地說:「各自又找到伴侶,舊歡如夢,像沒有發生過一般。」
三和轉過頭來,「你說什麼?」
「沒什麼,下星期到紐約開會呢。」
「噯,真得準備一下。」
「這個時候去紐約——」
三和笑吟吟,「你同我放心:先注死,後注生,三百年前訂婚姻。」
同事也笑,「誰說的,你太外婆?」
三和向丈夫告假。
「我陪你去。」
三和受寵若驚,「我做事從來沒有人陪。」
「現在你有了。」
一路上三和不相信自己的好運,原來被人照顧是如此愜意的一件事,原先出門,三和得自己張羅一切,獨身女子,非得處處留神不可,金睛火眼盯著行李、護照、登機證,緊張全程,最怕鄰座還有登徒子擠著搭訕。這次有文昌在身邊,什麼都不用理,拉著他的手即可,出差變得像度蜜月一般。他們並不多話,也不特別親熱,可是任何人都看出兩人是新婚夫婦:簇新結婚戒指,眷戀神情……,總得一年之後才會淡卻。會議只得兩日,他們總共逗留四天,在大都會美術館漫遊整日。下午坐在東方文物館比較誰盜竊得更多:大英抑或大美,可是也同時慘痛承認,真難得他們這樣尊重賊髒,多年來保養供奉得不遺餘力。感慨完畢三人到處找新鮮地方喂肚子,三和從來沒有玩得這樣高興。
晚上,丈夫是不用回家的男友,不怕,明早他仍然會在這裡,在可見的將來,後天、大後天,照舊陪著她。三和愉快地歎一口氣。
她有點捨不得走。
文昌答允她隨時可以再來。
他補一句:「你不要失約就可。」
「那次真對不起。」
「我已原諒你。」
「我想不,你重新又提起,證明心中有事。」
「我也不好,沒告訴你即將出差。」
「文昌,文昌,不要緊,我們已經結婚,記得嗎?」
兩人相擁而笑。
要回家了。
行李搬到酒店大堂,文昌去辦退房手續,三和坐在大沙發裡看風景,只見力夫推著一整套七八件一式名貴行李箱子經過,煞是好看。接著,一個穿大圓裙小襯衫的東方可人兒輕輕走近,她雪白的臉沒有化妝,只搽著鮮艷口紅,梳一條馬尾巴,架墨鏡。三和認得這名美女。
她輕輕站起,忍不住喊出來:「世琦!」
那女郎聽見有人叫她名字,不禁看過來。
三和走過去,「世琦,是我。」
楊世琦摘下墨鏡,笑容滿面,看著榮三和。
「世琦,是三和呀。」
三和從她那陌生眼神裡知道,楊世琦完全不記得她這個人了,一絲印象不留。三和尷尬怔住。
呵,面對面都不認得。
這時,楊世琦的助手緊張地追貼:「世琦,什麼事,這是誰?」
世琦仍然笑著轉過頭去,「房間訂好沒有?」
助手點點頭,「可以上樓了。」
又看榮三和一眼,笑笑說:「這個影迷,與你有三分相似。」
助手拉著楊世琦一陣風似走遠。
留下三和一個人呆呆站著。
這時文昌過來,「車子在等。」
三和伸手緊緊圈住丈夫強壯手臂,轉過頭去,剛來得及看見楊世琦與她那整套名貴行李進入電梯。電梯門夾住她的大篷裙一角,又彈開來,只見世琦笑得一朵花似,電梯門又重新關上,她上樓去了。文昌問:「那是誰?」
三和不出聲。
「是你朋友?可需打個招呼?」
三和輕輕答:「她剛到,我們卻要走了,時間上完全不配合。」
「下次吧。」
「是,」三和答:「下次吧。」
一路上感覺良好,三和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若干年前她聽過一個這樣的故事:某先生在貴賓廳吃飯,有一個朋友進去招呼,同那男子說:「你的前妻也在外頭。」那男人忙出外巡了一遍回來,茫然答:「在哪裡,我沒看見。」那前妻就坐在門口,他已不認得她。那時三和只得十八九歲,只覺大人無稽無情,竟把這種事殘忍涼薄地當笑話來講,現在她明白了,原來這不過是人之常情。也許,下一步,在飛機大堂,榮三和會碰見易泰,他就坐在他對面,而她亦不會把他認出來,她一定需要忘記。事事都記在腦海,腦袋一日會炸開死亡。三和把頭靠在丈夫肩上。
到了飛機場,行李送進閘口,文昌去買咖啡。
回來時說:「我找到中文報紙。」
三日不讀中文報,混身不舒服,三和說聲謝,貪婪地打開報紙。
頭版電影廣告躍進眼簾:這樣的愛!
噫,影片終於上映了。
斗大的字:「楊世琦何展雲王星維傾力合演,朱天樂導演蘇冬虹編劇,空前文藝鉅制。」三個主角都有那樣充滿靈魂美麗的眼睛,凝視讀者,叫人不能掩卷。
文昌過來張望:「咦,電影廣告。」
三和輕輕問:「文昌,你看看,這個女演員可像我?」
文昌把報紙拿過去,仔細看一遍,笑問:「有人說像嗎?」
「你說呢?」
「一點也不像。」
「啊。」
「你是真人,而且氣質清麗得多。」
他輕輕摺好報紙,放一旁。
三和微笑,「我也不覺得像,人家是那樣漂亮。」
這時,服務員朝他們招手,他倆高高興興挽著手臂上飛機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