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杜鵑花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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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頁

 

  管夥計合理、聽話,持大學文憑,有十年經驗,他還是愛踩就踩、一隻臭皮鞋壓上面孔來。

  每天早上,我在搽五百元一罐潤膚霜的時候,就同自己說:這麼好保養為的是什麼?又沒有丈夫兒女來吻別,不過是回公司去貼上司的冷屁股罷了,唉。

  可是天天還得做下去。

  習慣了。

  德國人議斯問我:「你不舒服?」

  「吃不下飯。」

  「看開點。」他笑。

  我坐下來,匆匆忙忙寫好一篇訪問,沒有什麼精粹可言,平平穩穩,普普通通,交上去。

  日本人出來說:「為什麼不自己交進來?別老叫信差走來走去好不好?」

  「好好好,我以為你關著門,不想人打擾你。」我仍然息事寧人,怎麼都不同他攤牌。

  他拿著訪問,看都沒看仔細,「這開頭不好,誰會看這樣的句子?重寫過。」用鉛筆一筆勾銷。

  我心想笑,又覺得不是笑的時候,從是掛上一個愁眉苦臉的面具。

  「你明白我說什麼?我猜想你不明我說什麼。」他吼。

  我仍然一絲火氣都沒有。「我明白,我當然明白你說什麼。」

  他進房去關上門。

  我聳聳肩。

  法朗索娃走過來,「幹嘛?他跟你是耙上了。」頂關心的,「你什麼地方得罪他?」

  我問:「你真想知道?」

  他點點頭。

  「三個月前,我前任老闆臨走之前同他說,顏回的稿子最好。這一下子贊壞了,如果我前任老闆對他說,我簡直可以代他的位置,我早就變成八塊。誰想害死誰,就在他老闆面前誇他你明不明白?」

  「我完全相信。」法朗索娃點頭。

  「下了班去喝酒吧!」

  「好。」法朗索娃問:「你頭不痛了嗎?」

  「債多不愁,虱多不癢。」

  借酒澆愁,難怪中環酒吧,到下班時分擠滿了酒客。

  大塚江湖混飯吃,誰當真救國救民?得過且過,但日本人偏偏日日跟我鬧,他是想我辭工吧!但是我不會那麼做,不是不想爭一口氣,而是無處可去。

  喝到第三杯的時候,有人同我說話:「顏小姐?」

  我轉過頭去,「咦,陸先生。」是那個高溫物理專家,心裡有些高興,我難得見到一個公司以外的人。

  他溫和的笑,「下班來輕鬆一下?」

  「麻木一下。」我更正他。

  「不介意我坐你身邊?」

  「歡迎之至。」我喝了一點酒,活潑起來,用手撐著頭,微笑,「請坐。」

  法朗索娃說:「喂喂,這是我的位置。」

  「滾開,」我說:「別吵。」對陸說:「那是我的同事,不必理他。」

  「你們那裡外國人很多吧。」

  「簡直沒有中國人,只我一個。」我笑。

  陸說:「不過像我這樣的中國人,也同洋人差不多,我在多倫多十三年了。」

  「那麼久?不過普通話還說得很好哇。」

  這時議斯過來拍拍我肩膀,「不是說頭痛嗎?」

  「去地獄。」我說。

  陸笑,「你的中洋外交法很特殊。」

  「外國人,不必對他們好。」我懶洋洋的說。

  陸看看我,「從沒聽過這樣的論調。」

  「如果你像我這樣,天天受著洋氣,你也會學我。」

  「真的有那麼多氣受?」他笑。

  我凝視他,「你們這種頂尖專門人才是不會明白的,像我們這一行,任何人三個月就可以上手,人才過剩,老闆才不在乎誰去誰留,況且各人學歷又雜,學徒出身的瞧不起大學生,大學生又不喜歡學徒。」

  他點點頭。

  「不好意思,認識才三小時就吐苦水。」

  「大家同胞,有話不妨說。」他幽默。

  忽然之間我很感動。

  沒有人關心我已有三四年,忽然之間我有向他傾訴我的一生的衝動。

  三十歲的女人,前半生的故事長過一本書,說不勝說,也無必要說,我忍下來。 「吃過飯沒有?」陸問。

  「沒有。」我盼望地看著他。

  「我們一起吃。」他站起來。

  議斯與法郎索娃,還有亞方素也在,都齊齊叫出來,「喂喂,顏,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說:「我與中國人去吃飯,請大家記得我也是中國人。」

  如果媽媽聽見,一定認為我放浪得離了譜。我也費事多講。

  到了餐館,酒意去了一半,有點窘,只好繼續喝酒遮醜。

  再下去我會醉,我知道大事不妙。

  「別喝了,明天還上班呢。」陸溫言的說。

  我放下了杯子。從來沒有人勸我不要喝,第二天頭痛是一回事,同事們至多抱著頭欲仙欲死,但少有人覺得我會受不了,每個人都覺得我受得了一切——拿男人的薪水,做男人的工作,男人受得了,她也該受得了。

  我感喟。

  他說:「我會在香港留下來。」

  「那很好,」我說:「你是反潮流的,現在大家都嚷著要走。」

  他說:「找到工作,就不想離開。」

  我一味點頭,他替我叫了清淡的菜式。

  我想:媽媽要是看見他,那才高興呢,準把他當乘龍快婿。這樣的華籍男子是吃香的。

  我默默吃完飯,由他送我返家,這也是嶄新的經驗,通常我們在酒吧外分手,一聲呼嘯,便各散東西,哪有送到家這種事,不可能。

  送到門口,居然有點依依不捨,中國男人就是這點細心與含蓄,他雙手插在袋裡,等我開口。

  我說:「今天晚上很高興。」

  「我也是。」他說。

  我補上一句衷心話:「很久沒有這麼高興了。」

  「我也是。」

  我笑。「再見。」

  「再見。」他說。

  我又補一句,「有機會,大家再見面。」

  「好的。」他擺擺手。

  那夜我雖然疲倦,但卻沒有入睡。

  在床上輾轉反側,不知恁地失眠。我不大失眠,通常回家便看電視或武俠小說,把公司裡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痛痛快快人睡,然後第二天起來再捱。

  當下我想:那麼好的男人,永遠不再,不會有第二個了。他會不會約會我?

  我長歎一聲,唉。

  第二天眼睛怖滿紅筋,像小白兔,也只得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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