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杜鵑花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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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頁

 

  「不大公平?」她表情如遇救星,但言語沒有太大的侈求。

  「放心。瑣碎的事有我,訂場地、買獎狀、請嘉賓……全包在我身上,好了吧。」

  「聽你說起來,倒很樂觀。」她笑一笑,「我不是嫌煩,而是年紀大了,對這些事不感興趣。」

  「不要再推好不好?」我幾乎在懇求。

  她不置可否。

  她似乎對群體生活一點興趣也沒有,來讀書是真的來讀書,其他一切都不理。

  聽說功課是一流的,據她同班同學說,永遠是全班之冠,但是她有她的「成年人」生活,不與我們混。

  一日下毛毛雨,地下泥濘濕滑,我走下山坡時因者杜鵑花開得實在燦爛,貪眼,踩到一顆石卵,滑跌在地上,栽了一個大觔斗,女同學看了捧腹大笑,我掙扎著起身,一旁伸過來一隻仁義同情之手。

  我一抬頭看,竟是尹白,太意外了。

  她?照說她應該冷冷一笑,自行而過,甚至頭也不抬,直行直過才是,怎麼會這麼好心?

  她說:「反正你們這種老布牛仔褲,有沒有泥巴也看不出來。」

  女同學見到這樣,便散開。

  我笑說:「花開得真好。」

  「後生小子,也緩篝意花開花落?」她問。

  我無意中總算得到一個與她並行的機會。

  「不小了,廿三歲。」我說:「你呢?」

  她很大方的說:「剛剛卅。」

  「外表看上去跟我們沒什麼兩樣,」我很老實的說:「不過態度上有很顯著的分別,主要是你劃了一條界限。」

  「即使我跟你們一樣大的時候,也沒有你們這麼開懷。」她微笑,「你們這一代幸運得多,那時候我們中學畢業便要出來找工作,只有極少數幸運者才可以直升大學。」

  我問:「是因為經濟關係吧。」

  「嗯,一半是。一半是因為那時在戀愛,無心向學。」她笑。

  沒想到她忽然說那麼多,我意外之餘有點驚喜,什麼都需要時間,終於她肯把我當作朋友。

  「真不幸,」我說:「我要回家換衣服了。」

  她說:「明天見。」

  我把她歸入面冷心熱的那一類。人年紀大了總沒有年輕時那麼衝動,做事多少有點保留,事實上她並不是一個隱藏的人。

  就這樣,我毫無保留地傾慕看她,但表面上越裝越密實,連妹妹都覺得她以前過度疑心,以小人之心,度錯了君子之腹。

  我最欣賞尹白的懂事,從不爭無謂的意氣。把一切都看得很淡,當然,她一定也有奮得要緊的事與人,只是我們接觸不到她那個階層。

  她看著什麼?感情?那個漂後碩健的男朋友?抑或是大學文憑?不過很難從她嘴裡套出什麼來。誰企圖接近她都被她擋駕,除非像我這樣,以大公無私的姿態出現。

  我的演技是越來越逼真了,我慨歎,居然可以把感情深藏不露,板著面孔在她面前做人。而她居然也相信我是一個純潔的小朋友,與她在一起,就是為了要做那個運動會。唉。

  情人節那天,我送她一復神秘花籃。我並沒有具名,單是傾訴了心意,附著一封短箋,上面寫:「希望可以有一日,對你傾訴我的感情,面對面,而不是寫信。愛慕你的神秘人。」

  送出花籃之後,我安樂很多,抱著手等看她收到之後的反應,我要加緊演習演技,不使她者出真相才可。

  我不是愚弄她,我只是不想她知道我傾慕她。一曉得之後她便會疏遠我,但是我又禁不住不在情人節送她花束,多麼矛盾的心理。

  她收到花之後,雖然不對我說什麼,但是看得出對我格外留神。那是一束驚人的玫瑰花,全部卅六朵,全是雪白的長莖紐西蘭種,花了我一個月的零用。

  我像沒事人似,並不避開情人節這個話題。

  我說:「什麼節日都有,聖誕新年、著陽端午還不夠,還有這些嚕嗦的小節。其實要送花,平時也可以送。不過尚不及農曆年那麼無聊,嘩,例如派鈔票,真瘋狂得徹底。」

  她淡然說:「我是什麼節都不過的。」

  「真的?」我不相信。

  「正如你說:要慶祝何必選日子。」她說:「只要有心情,管它是不是十三號星期五。」

  我笑了。她的心情一直不怎麼樣,我從來沒看她大笑過。

  大膽的問:「是不是還為過去那段感情煩惱?」

  「什麼?」她睜了睜眼,「不是不是,」擺手,「我不是新近離婚的,我離婚有十年了。」

  我鬆口氣,「那根本是八百多年前的事。」

  「是嗎,可是那一方面顯然不這麼想。」她忽然說。

  「他仍然愛你?」我衝口而出。

  「他仍然恨我。」

  我雖不明白,仍禁不住問:「怎麼會這樣?怎麼會由愛生恨?」

  「人類的感情是很複雜的,特別是男女感情,千變萬化,要解釋,也可以說得上來,不過何必呢,當然各執一詞,互相醜化對方。」她笑,「我還不至於無聊到這種地步。通常的情形是這樣的。如果甲方痛詆乙方,那不外是因為甲認為乙方目前的生活比他好,記住,是他認為。」

  我說:「即使比他好,那也與他無關,那是十多年掙扎的結果。」

  「人很少會那樣想。」她仍然微笑,笑容很苦澀。

  我實在不忍再追究下去,我改變話題:「我打算租室內場地,你認為如何?」

  「什麼,信還沒有發出去?什麼都有限期,你要當心。」她假意嚇我。

  我有點百感交集,人的年紀大了,事事複雜起來,再也不能過單純的生活。日子累積,成為我們的生命,誰能天天看守著自己,不去認識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有時因為自己寂寞,更有時因為同情他人的寂寞,往往後患無窮。這些巨袱都積緊起來,我們都得背看它走路,越來越著,越來越多,像辦公室裡儲藏的死文件夾子,不知道丟到什麼地方去才好,雖然永不翻啟,但事情發生過,鐵證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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