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陰沉和自暴自棄令郭媽憂心而不忍,然而,她的苦口婆心只換來範以農不耐煩的咆哮和更厲害的酗酒行動。
於是,無奈困擾的郭媽只有把她的煩惱一五一十的告訴了薛碧如。
當薛碧如難耐母性的煎熬和憂煩走進淨嵐山莊,打開書房時,她的眼睛和鼻子立刻被滿屋子的煙味和酒氣薰得呼吸困難,頭重腳輕。
她立刻斷然拉開緊閉的窗簾,並打開空調系統的開關,屋內立刻大放光明,空氣也跟著新鮮流通起來。
目睹他那張鐵青泛白的臉,以及佈滿血絲浮腫的眼睛,一股不能控制的沉痛和憤怒立即取代了滿腹的憐愛和內疚。
「我想我是看錯了你,我萬萬沒想到你居然是個怯懦、逃避現實而不敢接受挑戰的膽小鬼!!!」
范以農下巴緊縮,他咬緊牙齦地又狠狠往喉頭灌了一口烈酒。
薛碧如氣得臉色發白,立刻奪走他手中的酒杯,她目光如炬地盯著他,痛心疾首地厲聲指責他:
「你以為沉溺在酒精和尼古丁裡就可以替你找回珞瑤嗎?就可以逃避你的痛苦嗎?你這樣頹廢、意志消沉,如果讓珞瑤知道了,她會回心轉意嗎?不,孩子,她只會更傷心、更瞧不起你,因為--」
「夠了,夠了!」范以農痛苦地低吼著,一記粗暴而令人心驚膽寒的重拳敲擊在書桌上,霎時煙灰四揚,酒杯飛落,桌上所有的東西都移了位置,「你為什麼要把時間浪費在我這個不值得你付出關心的廢物身上,反正--我又不是你生的,你還是多關心以升一下吧!」
他的話撕碎了薛碧如的心,讓她臉上的血色盡褪,傷心不已,她還來不及從這陣痛楚中甦醒過來,端著水果站在門口的郭媽卻忍不住滿腔的激憤大聲的衝口而出:
「大少爺,你不該講這種話來傷害太太的,如果她沒有資格來管你,全世界的人更沒有資格來管你。」
范以農的臉色立刻刷白了,「郭媽,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渾身緊繃,全身的血液都彷彿凝結而停止流動了。
「郭媽,你不要多事--」薛碧如連忙含淚勸阻郭媽,她怕情緒已經夠亂的范以農會承受不住這個突如其來的重擊。
忠心質樸的郭媽卻緩緩地搖搖頭,她老淚閃動地嗚咽說:
「你讓我說,太太,我再也受不大少爺把你當成一個毫無關係,只是老爺娶來的繼母看待,你對他那麼關心疼惜,你們母子早該驗明正身,早該相認的!?」
郭媽的話像一陣出其不意卻威力驚人的龍捲風席捲了范以農全身的感覺,接著,一抹劇痛絞進心臟,他面無血色地望著淚光瑩然的薛碧如,強迫自己忍受這個令他暈眩而招架不住的衝擊,沙啞而不敢置信的呢喃著:
「為什麼?為什麼您要瞞著我?」
一顆晶瑩而酸楚的淚珠奪眶而出,薛碧如搖搖欲附墜地扶住牆壁,「因為--你爸爸不准我和你相認……」接著,兩行清淚順頰滾落,她強忍住想要擁住兒子抱頭痛哭的衝動,在淚雨滂沱中道出她的苦衷、她的悲哀,還有她和範文輔之間的恩怨糾葛、愛恨情仇。
范以農的臉完全扭曲了,他眼中也閃著絲絲閃耀的淚光,「所以,你才會在夜深人靜、四下無人的時候偷偷溜進我的房間悄悄替我蓋被!?」
「你知道?你--竟然都知道?」薛碧如心酸地含著淚水望著他。
范以農扭著唇角苦笑了,他笑得既辛酸又悲慟,「是,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我不敢張開眼睛驚動你,我只敢偷偷把這份感激和溫馨放在心底珍藏,我現在終於知道,原來我和以升一樣都可以理直氣壯擁有你的關心,這就是為什麼我生病時你會衣不解帶守在我病榻邊的原因,而我--」他悲哀而嘲諷地停頓了一下,「我竟然喊了你將近三十年的『薛阿姨』,天啊!我這一生到底是活在怎樣荒謬而扭曲可笑的故事裡!?」他倏然發出一陣淒厲而諷刺的狂笑,笑得淒涼而渾身震顫。
薛碧如如遭重挫的俯身靠近他,「孩子,是媽對不起你,我實在是個失職又悲哀無能的母親……」她難以自禁紅著眼眶,慢慢伸出顫抖的手,輕輕而心痛的撫摸著范以農那頭濃密的頭髮。
范以農渾身掠過一陣抽搐,熱淚狼狽地湧現在他那雙乾澀酸痛而憔悴的眼眶裡,他頸部的肌肉緊繃著,竭力克制那股幾近潰決的情緒。
薛碧如看在眼裡,大大的心痛了,她深深注視著他,語意哽咽而溫柔地告訴他:
「孩子,如果你想哭,就盡情哭出來吧!我並不會因此看輕你,像你那個盲目、專制、無情的父親一樣殘忍地打壓你的感情,因為,我是你的母親,我知道你心中所有的痛苦!」
這番話徹底擊潰了范以農所有的武裝,熱淚衝出眼眶,他崩潰地緊緊抱住薛碧如,語不成聲地啜泣著:
「媽,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他,又有多恨他--他心臟病發作、回天乏術的時候,我恨我自己,我居然有如釋重負的快感--」
薛碧如鼻端發酸,她淚眼婆娑地緊緊摟著這個令他心疼、愧疚了一輩子的兒子,「我知道,我完全知道,孩子,是媽對不住你……」
他們緊緊擁著彼此,面頰輕輕摩挲著,好半天都不忍放手,深深浸淫在這份壓抑了三十年恍然如夢的震動酸楚中,久久不能自己--
孺慕之情慢慢沖淡了范以農心中的悲痛,但他依然緊緊偎靠著薛碧如,貪婪而貪戀地嗅聞著那份令他渴求了三十年的母性芳香和溫暖的氣息。
目睹這一幕母子相認、感人肺腑的情境,郭媽悄悄擦拭淚痕,退出了這塊不屬於她逗留的空間。
薛碧如憐愛地輕輕撫摸他的面頰,「孩子,不要恨你爸爸,嚴格說起來,他也是一個可憐而悲哀的人,他的一生只有賺錢和對功名利祿永無休止的慾望,結果又得到了什麼,萬般帶不去,唯有『孽』隨身,對於一個從來不懂得愛是什麼的人,除了悲憐同情,我們恨他又有什麼用?除了增加煩惱之外?」她頓了頓,一雙被淚光燃亮的眸子溫存地停泊在兒子深思微皺的臉上。意味深長地柔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