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大想得明白。
我歎了一口氣,腰實在有點酸,不想去接小明瞭。我打了電話給母親。
「媽媽,麻煩你去接小明一次。」
「小明有兩個禮拜沒來了,你爸想他想得緊,我把他接了來,索性吃了晚飯,才把他送回來好不好?」
「有什麼不好的?如果他聽話,就玩久一點,你們吃不消,就把他轟走。」
「你不出去?」
「不出去了。」
「腰酸好一點沒有?」
「人到中年百事哀,媽媽,別提了。」我說。
「啊,你算是中年,我們豈非成了老不死?」媽媽笑。
「媽媽,我三十歲了。」
「人生剛開始呢,好好的捱吧。」她還是笑。
「再見。」我說。
母親也掛上了電話。
我坐在客廳裡,動也不想動。
當年我可沒想到日子會演變成這樣:帶兒子,理家務,伺候丈夫。我的天,我年輕的時候——我年輕的時候,可也很多姿多彩,男孩子的約會,吃喝玩樂,回了家就專聽電話,功課不行了,自有男同學搶著幫忙。
那幾乎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微笑,現在這樣,也是應該的。一個女人,結婚生子之後,也該完了,我還冀望些什麼?如果以這種日於終老,在別人眼中,也就是一個幸福的女人。
我少了什麼?
我生活中還少了什麼?
家明下班回家,就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看完報紙吃飯,吃完飯看電視,看完電視與兒子玩一陣子,就該睡覺了。他很習慣家庭生活,很少抱怨,很少發脾氣,在別人的眼睛裡,他也就是一個很好的丈夫。
他是一個不錯的人,不消說,我們的婚姻維持了這麼久,他沒有夜歸過一次。發了薪水,扣了一份零用,便整整齊齊的交在我手中。他弟妹多,但都是爭氣的孩子,我與他們有說有笑,相處得極好。
但總少了一點點。
照說我應該滿足了。
當年那麼多的男朋友,最可靠最端正的也是他。
這個下午真熱啊。
家明好雖好,卻永遠只像一盤溫吞水,沒有脾氣,沒有刺激,跟他在一起久了,我也變了溫吞水,很糟是「不壞」,厭憎是「無所謂」,唉。
我常常想,如果我沒有嫁他,以後的日子是怎麼樣的?說不定我找了一份工作,維持著自己的生活,租一層公寓,獨自住著,約會著許多男朋友,過著風流放蕩浪漫的生活。應該也很好。可惜在一般人眼光之中,良家婦女不是這樣的。
我走到浴室去,洗了一個臉,恐怕也得洗一個澡,正用冷水潑著臉,就聽見門鈴響。
我放下毛巾——是什麼人?
我去開門。
門外站著個年輕人。一頭的卷髮,瘦長個子,肩膀很寬,一張臉曬得紅紅的,穿件芝士布的襯衫,被汗浸濕了,都貼在胸膛上,那種青春、朝氣,撲人而來。他有點喘氣,漂亮的眼睛看著我,帶點猶疑。
我也好奇的看著他,他一定是找錯門了。
「找誰?」我先問他。
我們這裡門戶非要小心不可。
「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他說:「你是王太太是不是?」
「是,請進。」我說。
他進來,向我笑了一笑,坐下來,腳上穿著一雙球鞋,沒有襪子,深藍色的粗布褲已經洗得發白了,但在他身上,還是顯得那麼自然,調和,比起家明硬繃繃考究的西裝,巴利皮鞋,不曉得好看多少!
我失笑了。
多ど不公平!家明已經三十二了,這個男孩子最多不過二十歲左右,如果家明拿我去比十六七歲的女孩子,我的臉也就很黃。
我倒了一杯果汁給這個男孩子,他道了謝,一飲而盡。
「真熱。」他說。
「是的。」
「我姓孫,叫孫家明。」他報上了姓名。
此家明不同彼家明,我笑說:「我丈夫也叫家明。」
他說:「啊?真巧,不過這是一個普通的名字。」
「普通是普通了一點,不過卻是個好名字——孫先生,請問有何貴幹?」
他為難的低下了頭,想了一想,然後從褲袋裡摸出一隻皮夾子,掏出了一張紙片,鄭重地遞給我。
他說:「請問王太太,你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我接過了那張紙,卻是一張照片,我看了一眼,詫異的問:「咦,這張照片,你是從什麼地得來的?」
他興奮的問:「你見過?」
「自然。」
「她是誰?我找她很久了!」男孩子的聲音是快樂的,「你知道她在哪裡﹖」
我細細的看著他,「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找她?」
他坦白的說:「我喜歡她。」
「你見過她嗎?」我問。
「沒見。」
「既然沒有見過這個人,你怎麼可以說喜歡她?」
「呀,王太太,這說來就長篇了,我不介意再重複一次,但是希望你有耐心聽。」他看著我。
「請說。」我倒想聽聽他的故事。
這麼熱的一個下午,除了午睡,還有什麼比聽故事更好?
「請先把照片還給我。」他說。
我把照片放在茶几上,他取了過去,拿在手中,細細的看著,當珍品似的。我真是驚奇莫名,看樣子這張照片他很寶貴的呢。怎麼一回事﹖
他開始說:「我第一次看見這張照片,是在加州,美國加州柏薩典娜,一個朋友家中,朋友姓陶,你認識嗎﹖」
我搖搖頭,我不認得姓陶的人,在美國我們以前只有一家親戚,是我嫂子的弟弟兩夫妻,姓李的。這張照片怎麼會到姓陶的人家去了?
「沒關係,反正這是兩年前的事,我當時在加州理工學院念原子物理。」
哦,還是原子物理學家,真看不出來。
「偶然去陶家作客,沒事做,大家便翻照相簿子,我看到了這一張照片。照片裡的女孩子神采是那麼好,馬上吸引了我,我便問陶家她是誰,陶家說不認得,這照片是無意中得來的,夾在一大堆其它的照片當中,他們見照得很好,就順手夾在照片簿裡,沒丟掉。」
他歉意的笑,彷彿是怕我沒聽清楚。